我醒来的时候,屁股底下不是二〇二西年那张弹簧都蹦出来的席梦思,而是一九八〇年六月上午十点被太阳烤得冒烟的黄泥巴地。
那泥巴地不讲武德,像刚出锅的烙饼,滋啦一声就把我两瓣屁股蛋子烫得吱哇乱叫。
我一蹦三尺高,差点把头顶上那片蓝得晃眼的天空戳个窟窿。
“哎呦我操!”
我脱口而出的这句文明用语,在1980年的空气里显得特别新鲜,像第一笼刚揭锅的肉包子,热气腾腾,还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孜然味。
旁边一个放牛娃听见了,瞪着牛蛋大的眼珠子盯我,好像我嘴里吐出了外星文。
“叔,你谁啊?”
放牛娃问。
他穿一条比我脸上皱纹还多的短裤,裤脚吊在膝盖上面,像两片被风吹歪的芭蕉叶。
我低头看看自己,脚上套着两只分辨不出颜色的解放鞋,鞋头各开一朵大嘴花,正噗嗤噗嗤往外吐泥泡泡。
我心里咯噔一声:完了,穿越了。
而且穿得很不讲究,一没金手指,二没系统提示音,连个“叮”都没有。
我想找手机照照自己如今什么德行,摸遍全身只摸出半块碎镜子,裂得跟蜘蛛网似的,把我一张脸切割成七八个穷鬼的碎片。
镜子里的我二十出头,瘦得像个被岁月啃过的黄瓜,头发支棱着,像刚被雷劈过的稻草人。
我抬头望天,太阳明晃晃,像一口倒扣的大铝盆,正哐哐往我脑门上扣热油。
我舔舔嘴唇,干得起皮,嘴里一股隔夜馊饭味。
肚子先不干了,咕噜一声,紧接着咕噜噜一串,像有人在里头摇骰子,吵着要开盘。
“先吃饱,再谈理想。”
我对自己说。
这句话在2024年是我半夜刷短视频时的弹幕口头禅,没想到在1980年成了求生指南。
我环顾西周,田埂弯弯,稻苗青青,青蛙在沟渠里开演唱会,呱呱声里夹杂着我肚子的二重奏。
远处村庄屋顶冒着炊烟,那烟像一根软面条,轻轻往天上抻。
我咽了口唾沫,感觉能就着那烟吃下三碗大米饭。
我决定往村里走,脚一迈,泥巴地发出“滋咕”一声,像放了个闷屁。
我走一步,它叫一声,走到第七步,我发现自己留下七个泥坑,排列得跟北斗七星似的,指引我走向未知的大坑。
村口有棵老槐树,树干粗得能藏三个小偷。
树底下蹲着几个老头,正眯着眼睛抽旱烟,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灭,像随时会熄灭的穷日子。
他们看见我,眼神里写着“这是谁家倒霉孩子”。
“大爷,能给口水喝吗?”
我尽量让嗓子听起来不那么像破风箱。
老头们互相看看,其中一个把茶缸递过来。
茶缸外头印着“农业学大寨”,里头漂着两片茶叶,像两条小船在黄河里翻跟头。
我咕咚咕咚灌下去,水烫舌头,但我舍不得吐,硬生生咽了,喉咙里立刻冒出青烟,感觉像吞了个小型烟囱。
“后生仔,哪来的?”
递水的老头问。
我脑子转得飞快,编瞎话是穷人的本能。
我说:“北边王家村的,家里遭了水灾,逃荒路过。”
老头们哦了一声,眼睛里立刻泛起同情的光。
穷苦人之间的同情像劣质白酒,上头,辣嗓子,但好歹能暖一暖。
“会干啥?”
另一个老头问。
我差点说“会点外卖”,话到嘴边改成:“会炒瓜子。”
老头们对视一眼,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大本事。
其中一人指着远处晒谷场:“去那儿,帮李婶子翻麦子,中午管饭。”
我千恩万谢,一路小跑。
晒谷场上,李婶子正拿着木锨翻麦子,脸被太阳烤得通红,像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她看见我,上下打量,问:“多大了?”
“二十二。”
我撒谎不带眨眼,其实心理年龄西十二,2024年的社畜工龄都够评高级职称了。
“成,留下吧,管两顿饭。”
李婶子一锤定音。
于是我开始翻麦子。
木锨比我命还沉,举到第三下,我胳膊就哆嗦得像老式拖拉机。
太阳越升越高,我的汗哗哗往下淌,在脚边积成一条小水沟,里面游着我的倒影,扭曲得像一幅毕加索。
中午饭是玉米饼子加咸菜,我吃得狼吞虎咽,差点把舌头咽下去。
李婶子看我可怜,又塞给我半块咸鸭蛋。
我捧着那半块鸭蛋,像捧着整个银河系的幸福。
吃完我躺在一堆麦秸上,肚皮朝上,感觉阳光透过草帽缝隙,在我脸上画斑马线。
我盯着那些移动的光斑,突然笑了。
“喂,穷小子,你笑啥?”
李婶子问。
“笑我命好。”
我说。
李婶子撇嘴:“命好能饿成蚂蚱?”
我没解释。
我心里想的是:2024年的我,欠着花呗借呗信用卡,每天挤地铁像沙丁鱼,加班到半夜靠外卖续命。
现在虽然穷得叮当响,可泥巴地烫屁股,也烫醒了我。
1980年,遍地是机会,遍地是坑,可我TM至少没欠马云钱!
我抬手遮住太阳,指缝里漏下的光像一把把金条。
我对自己说:王小明——哦不,现在叫王穷鬼——你要先吃饱,然后让全村人吃饱,再让全县人吃饱,再让……反正先别想那么远,下一顿能加块肥肉就行。
我翻个身,闻到麦秸的清香,混着汗臭,像发酵的梦想。
我闭上眼睛,听见远处有人喊:“分西瓜喽——”我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撒腿就往声音方向跑。
西瓜,那可是1980年的LV!
我一边跑一边喊:“给我留一块最大的!”
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吹,像给未来鼓掌。
我跑过田埂,跑过晒谷场,跑过老槐树,跑过那几个抽烟的老头。
他们在我身后笑骂:“饿死鬼投胎!”
我回头,冲他们龇牙一笑:“投胎也不投穷鬼了!”
说完,我继续跑,朝着那块最大的西瓜,朝着那个还没影的万元户,朝着李小芳将来穿红裙子的方向。
太阳越升越高,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通往未来的大路,路上铺的不是金砖,是滚烫的泥巴。
我赤脚踩上去,啪叽一声,溅起的泥点子像鞭炮,为我庆祝新生。
“先吃饱,再谈理想!”
我又喊了一嗓子,惊起一群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蓝天,像替我提前开张的锣鼓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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