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疯了似的,从铅灰色的天穹倒灌而下,砸在杏林轩脆弱的窗纸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每一声,都像捶在苏浅的心口。
今夜的雨,带着一股子不寻常的暴戾。
风在林间穿行,与其说是吹,不如说是在嘶吼、在咆哮,将那些尚未来得及凋零的杏叶尽数撕扯下来,裹挟着泥浆,狠狠拍在木制的门板上。
整座医庐,如同一叶飘摇在怒海中的孤舟,随时可能被这狂暴的自然吞噬。
苏浅缩在药炉边,炉火是这片冰冷天地里唯一的光和热。
火苗舔舐着乌黑的药罐底部,将一缕苦涩的药香蒸腾出来,弥漫在小小的屋舍内。
这是她熟悉了十多年的味道,是安宁,是庇护。
可今夜,这股味道却压不住她心底浮起的一丝莫名的躁动。
她将手里正在研磨的草药放下,瓷杵与药臼碰撞,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
屋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悍然劈开夜幕,瞬息的光亮将窗外杏林的轮廓勾勒成一片狰狞的鬼影。
紧随而至的,是仿佛能将人耳膜撕裂的雷鸣。
“轰隆——!”
就在这雷声的掩护下,一道沉闷的、不属于自然的碎裂声,突兀地刺了进来。
那声音很短促,像是重物撞断树枝,而后滚落在泥地里的声响。
苏浅的心猛地一紧,握住药杵的指节微微发白。
是……听错了么?
或许只是被风刮断的枯枝?
她侧耳倾听,除了雨声、风声、雷声,世界又恢复了原有的狂乱。
可那一声不和谐的异响,却像一根针,扎进了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一种源于动物本能的警觉,让她缓缓站起身。
杏林轩地处偏僻,平日里除了偶尔上山采药的村民,罕有人至。
这样的雨夜,更不可能有访客。
那么,会是什么?
山里的野兽?
还是…… 别的什么东西?
苏浅走到门边,纤细的手指搭上冰冷的门栓,却迟迟没有拉开。
门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狂风暴雨,门内是她唯一的、温暖的孤岛。
理智告诉她,无论门外发生了什么,都绝不该探究。
她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医女,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江湖客。
养父去世前曾再三叮嘱,乱世之中,保全自身才是首要。
可是……万一是受伤的旅人呢?
万一……是一条命呢?
养父那张布满皱纹、永远温和的脸庞浮现在眼前,他手把手教她辨识草药,教她施针,也教她何为“医者仁心”。”
浅浅,记着,咱们做大夫的,见死不救,是最大的罪过。
“内心的纠结像两只手,用力撕扯着她的理智。
恐惧在她血管里流淌,让她浑身发冷;而那份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教诲,却又像一簇火苗,灼烧着她的良知。
又一道闪电划过。
这一次,借着那刹那的光明,她透过窗纸的缝隙,隐约看到杏林边缘,那棵最老、枝干也最扭曲的老杏树下,似乎多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那绝不是石头或者滚落的树干!
苏浅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终究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回到药炉边,听着外面的生命在雨水中流逝。
她咬了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最终,那股莫名的执拗占了上风。
她吹熄了屋里大部分的烛火,只留下一盏最小的油灯。
她从墙上摘下平日里用来防身的柴刀,紧紧握在手里,冰冷的铁器却无法给她带来丝毫的安慰。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了门栓。
“吱呀——”门被推开一道缝隙,狂风立刻裹挟着湿冷的雨水和泥土的气息灌了进来,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晃,险些熄灭。
苏浅用身体挡住风,将油灯护在身前,探出头去。
雨幕如织,视线所及,一片混沌。
她只能借着微弱的灯火,朝着记忆中那团黑影的方向,一步步挪过去。
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布裙,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脚下的泥土湿滑泥泞,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越是靠近那棵老杏树,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便越是清晰,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压过了雨水和泥土的味道。
苏浅的心跳得更快了,握着柴刀的手心里满是冷汗。
终于,她走到了树下。
油灯的光晕颤抖着,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穿着一身早己被雨水和污泥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黑衣。
他就那么趴在泥水里,一动不动,身下的积水被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正随着雨水缓缓蔓延开来。
他的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像是被某种利器所伤。
不远处,还散落着一柄断裂的长剑。
这不是普通的旅人,这是一个刚从生死搏杀中逃出来的人。
苏浅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
立刻逃回屋子里,把门锁死,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这个人的身份,他身上的麻烦,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足以将她这样渺小的存在搅得粉身碎骨。
她甚至己经转过了身,脚都抬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那个趴在泥水里的男人,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他的手指,在满是泥浆的地上,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道天雷,轰然劈中了苏浅,让她迈出去的脚,怎么也落不下去。
活着……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恐惧和理智在这一刻尽数被抛开,只剩下那个最纯粹、最固执的念头。
救他。
她扔掉己经毫无用处的柴刀,蹲下身,用尽全力将那个男人翻了过来。
这是一张异常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鼻梁高挺,嘴唇紧抿,即使在昏迷中,眉宇间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与戒备。
苏浅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男女之防。
她将油灯放在稍高的树根上,然后弯下腰,将男人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试图将他扶起来。
男人的身体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那完全是一个成年男子经过千锤百炼的重量,压在苏浅瘦弱的肩膀上,几乎让她跪倒在地。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脚下的泥泞让她使不上力。
她咬着牙,一次次滑倒,又一次次地站起来。
从杏树下到医庐门口,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她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每一步,都在消耗着她的力气,也在坚定着她的决心。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知道,如果今天她退缩了,那么未来的每一个雨夜,她都会被良心的谴责惊醒。
“砰!”
当她终于将男人拖进屋里,并用背部撞上门,插上门栓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虚脱了,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屋外的风雨声似乎被隔绝了,世界一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她和地上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
苏浅看着他,看着他身上不断渗出的血迹染红了自己干净的地板,看着他带来的那份巨大的、未知的危险,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
她知道,当她打开门,将这个男人拖进来的那一刻,那个在杏林深处安稳度日的医女苏浅,己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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