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900年5月27日 阴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若有似无的腥甜气,混着山间夜露的清冷,从窗缝里渗进来。
我知道,她来了。
桌上的油灯苗猛地跳了一下,拉长又缩短的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
我握着笔的手心有些湿黏,不像她,她的体温总是偏低,滑腻的,像一块上好的冷玉——前提是,忽略那偶尔会蹭过我皮肤的、细小坚硬的鳞片。
她是蛇。
我第一次知晓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那是个月圆夜,我去后山寻她,却见月光下,潭水边,她下半身浸在水里,那本该是双腿的地方,是一条粗壮的、覆着墨绿色鳞片的蛇尾,慵懒地搅动着碎银般的水波。
她回头看见我,竖瞳缩成一条细线,惊惶失措。
我没有逃。
她的眼睛,哪怕变成了非人的模样,里面盛满的惊慌与哀戚,还是我熟悉的。
后来她告诉我,她修行五百年,只为炼化人形,来人间尝一遍爱恨。
她说这话时,信子轻轻吞吐,扫过我的下颌,带起一阵战栗。
“可尝到了?”
我问她,声音发紧。
她只是笑,用那冰凉的脸颊蹭我的颈窝,不答话。
爱极了,也怕极了。
爱她眼波流转间的纯粹风情,怕她偶尔控制不住妖性时流露的冰冷掠夺。
每一次拥抱,我都仿佛同时拥抱着温香软玉与致命的危险。
这份恐惧奇异地催化出一种更深的沉迷,像饮鸩止渴。
本900年6月3日 暴雨她今日情绪极低落。
窗外电闪雷鸣,她蜷在榻上,比平日更畏寒。
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蛇尾不安地绞紧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勒断我的骨头。
夜里我被惊醒,发现她不在身边。
寻至外间,见她对着闪电划亮的夜空嘶嘶吐信,竖瞳里是全然的妖异与愤怒,周身弥漫着一股我从未感受过的浓重怨气与……杀意。
我吓得不敢动弹。
她察觉到我,猛地回头,那杀意瞬间褪去,化为慌乱。
“……吓到你了?”
她游走过来,试图像往常一样用脸颊贴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一点点冷下去,比她的体温更甚。
“连你也怕我。”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淬炼过的寒意,“你们凡人,终究是一样的。”
那夜我们第一次背对而眠。
中间隔着的空隙,宽如鸿沟。
本900年6月6日 晴?
己经三天不见她了。
屋里她留下的气息越来越淡。
我后悔了。
我不该退那一步。
爱她,不就该爱她的全部么?
包括那非人的部分,包括那潜藏的、我至今未能知晓的仇恨。
我发了疯似的去我们常去的地方找她。
潭水边,山洞里,开满野花的山坡上……都没有。
只在山洞深处,找到她遗落的一支素银簪子,旁边散落着几片墨绿色的鳞片,边缘沾着一点干涸的、暗褐色的痕迹。
不像是自然蜕落的。
我心慌得厉害。
本900年6月7日 夜 狂风大作她回来了!
浑身是伤,鳞片剥落多处,嘴角带着血痕,眼神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我读不懂的、近乎惨烈的快意与悲伤。
“我报仇了。”
她看着我,声音嘶哑,像是哭,又像是笑,“纠缠我三世的仇敌,终于死在我手里……用你送我的那支簪子,捅穿了他的心脏。”
她举起手,手里紧紧攥着的,正是我那日捡到的那支沾血的银簪。
原来,那不是遗落。
我遍体生寒。
不是因为恐惧她的杀戮,而是突然明白,我与她之间,横亘着我不知道的过往、我无法分担的仇恨。
她爱我,或许是真,但那爱,可能只是她复仇血路上偶然歇脚的一处凉亭。
她看穿我的思绪,脸上那种惨烈的光芒渐渐熄灭,变作一片荒芜的疲惫。
“现在,”她慢慢滑到我面前,仰起脸,竖瞳里映出我苍白失措的脸,“你是不是更怕我了?
是不是……要说人妖殊途了?”
她的指尖冰凉,轻触我的脸颊,带着一丝绝望的眷恋。
“我尝到恨了,很苦。
可爱你,好像更苦一些。”
我握住她的手,冷得刺骨。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她忽然落下泪来。
那泪滴落在我手背上,竟是温热的。
“我要走了。”
她抽回手,身形开始变淡,墨绿色的鳞片在月光下泛起最后一点幽光,像散开的萤火,“内丹己损,道行将散……这人间,终是容不下我,也容不下我的爱恨。”
“别找我。”
她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手背上那一点温热的湿痕,迅速变冷。
像从未存在过。
我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终于嘶哑地喊出她的名字。
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带着残余的、极淡的腥甜气,像是回应。
爱恨情仇,原来真的只是一场风月日记。
而我这执笔人,连她的真名,都未曾知晓。
日记到此,再无新页。
——林筱留本900年6月7日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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