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黄沙里,不见人烟只见骨。
不……其中貌似还有一灰衣男子,端坐其中,以漫天飞扬的黄土入酒,以悠悠日落的余晖下肚。
他盘腿席地而坐,双目轻闭,双掌结印。
周围的灵气以他为中心缓缓靠拢,一草一木之间,一山一石之间,闪烁着微不足道的光华。
光华逐渐汇聚在他的身边,以旋涡之势环绕灰衣男子,却久久不见入体。
似是不愿,亦或是入体太过缓慢,令人不易察觉。
“我空有功法,却无灵根,被万物所斥,空悲切”男子苦笑道。
逐渐入夜。
天色越暗,但属于百姓的光却越亮,若有孤高之雁翱翔此间,便会惊讶地发现这名男子的身后,竟是万家灯火。
抬头惊鸿雁,回首百姓灯。
幽风袭来,灰衣男子有些不安地松开手印,下意识轻抚着腰束间的翠绿色铃铛,试图让它在这幽风中安静下来。
经过了岁月的侵蚀,铃铛的翠绿色早己斑驳,上面布满了或大或小的裂缝,但以男子轻抚的手掌看来,这显然是一件重要之物。
“一路走来,不知多少能人异士觊觎此物,他们看不穿此物,便将其视为天上有……殊不知这只是我童年时期与同伴饥苦难耐,去稻田偷粟米时捡到的凡物罢了。
甚至我们一开始怀疑的是张姨家饲养的猪身上的物件。”
灰衣男子哑然,随即陷入了苦涩的回忆中。
在男子身后数十里,威严的城楼之上,战旗猎猎作响。
守城士兵的身影穿梭在火光之下,铁甲相撞的铿锵声此起彼伏。
弓手们正将箭矢一捆捆地搬上城垛,其余士兵则是将滚石和檑木匆匆推上城墙。
他们细致地摆放一兵一器,确保他们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可以百分百手持利刃,不留遗憾。
守城将领背负金色大弓,来回踱步,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他紧盯着前方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身影,目光如炬,随即略微激动地开口道:“夏师姐……此事过于荒诞,私认为仍需从长计议!”
一旁有一黑衣女子,发顶用红绳束了个简单的圆髻,几缕碎发散落在她清瘦的颊边,她双手抱剑,清目略微出神,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这是你家李师兄自己做的决定,我辈轻微,无能为力。”
她以没有任何波澜的语气回道。
守城将领又惊又怒地看向身旁这名黑衣女子。
她不倚不靠,如雪中青松,一双凤眸如寒潭映月,不带丝毫感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随即,她转向将领的怒目,哼了一声,眉心微蹙,略带讥讽道:“你们李师兄想不费一兵一卒,对峙仙家合纵,世人皆称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但奈何他从始至终就是这股倔脾气,认定的事情,一定不会反悔……我阻止不了他。”
将领低头不语。
其实他也非常清楚这师兄的倔臭脾气,只是从黑衣女子的口吻里听,似乎她先前早己劝诫过一番了,他感到些许奇异。
他先前以为这冷漠的师姐只会去挖苦师兄。
但或许是因为今日之事过于荒唐,仿佛身死道消己是板上钉钉,她也于不忍心吧……听罢将领便自觉无趣,回头着手布置城楼去了。
城楼之上只剩下黑衣女子孤身一人。
她眼尾微挑,眸光冷冽,冷漠地望着灰衣男子,她回想起那天她在香水山偶然遇见他。
“你要做之事,几成把握?”
“哦,小紫来了。”
“……”女子露出不快的表情。
李帆收起轻浮的,沉思了一会儿:“大概……九成九?”
“绝无可能。”
“你孤身一人,而对面恐怕有上千仙家……光是其中的煞气你就难以承受。”
说罢,黑衣女子伸出剑柄,触在李帆的肩头。
不过一会儿,便紧咬朱唇,凤目怒视眼前的男子,喝道:“你仍是最低末的下气境,十年以来,寸步未行。
这就是你所说的九成九把握?!”
李帆目光清澈,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黑衣女子,爽朗一笑。
“哈哈哈哈哈!”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对了,借你的铃铛一用。”
…………思绪回到当下,夏紫帆双手抱剑,望向远方,环抱着手肘的指节用力得有些发白了。
月孤悬,辉如刃。
李帆回忆起前些天偶遇夏紫帆的事。
那时候她一身干脆利落的黑衣,试图刻意地营造“偶遇”。
不过他其实知道,夏是执戒堂执事,平时府内事务繁忙,除非紧急传讯,否则根本没空跑来香水山,更别说“偶遇”自己了。
那一天,她应是专程来劝谏自己,只是这女子生性淡薄,不善言辞。
“嗯……她还是小时候可爱一点。”
李帆感受到自己的气海己经充盈了。
其实以下气境正常的吐纳周天,回满气海根本不需要这么久。
只是李帆天生无灵根,没有任何属性的灵气会亲近自己,所以吸纳速度也是大打折扣。
但是,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内心正在颤抖,正在雀跃,这是他此生最为重要的时刻之一。
这从他记事起,这一路的风尘过往,他见过了太多太多了。
佝偻的老农,用枯瘦的手为仙门种灵谷,自己却嚼着草根咽气。
低声下气的商人,要抱着被飞剑斩断的残肢,还要向凶手叩谢“不杀之恩“。
无数凡人的脊梁只能被修士的威压碾进泥里,而他们仅仅只是想活成一个人。
他们兢兢业业,却支离破碎地过完一生,凭什么?
朝乞百家饭,夜宿古庙檐。
我要扶起跪在路边磕拜、蓬头垢面的父亲和他形销骨立的小孩,告诉他们你们不用跪真人!
你们才是自己的主人!
西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我要告诉行将就木的农夫,你们不必为了真人的龙驹,刈自己喉间的青蒿!
你们可以自己燃起炊烟,自己食,自己售!
商路千重险,河关万刃寒。
我要告诉通关跑商的商贾,你们越过的长江天险,羊肠鸟道,从此——不交灵丹,不献妻女!
只凭我们是人!
————————————————————————————————————————————————李帆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波涛汹涌,随即开始布置自己计划的下一步。
他将收纳袋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物件一一陈列在自己面前,其余比较重要的东西他早己转交或赠予给他人了。
是的,李帆自己也知道这一次乃是九死一生,他早己交代好后事。
之所以他会应与夏紫帆九成九的把握,只是因为担心她可能会阻止自己。
她作为执戒堂执事,一切行为动机的背后,可能都是学院核心高层的指派。
而以学院雷厉风行的做派和严格的监管,自己很难大施拳脚,甚至还有可能不知不觉陷入高层的控制。
至于皇帝那边,则大可不必理会,倘若此次自己身死道消,那么欺君之罪也就无从而谈了。
他不信任任何人。
李帆望向眼前陈列好的物件,其中有缺了一个口的破碗,有颜色夸张大红大紫的绸缎,有陈旧泛黄积灰多年的册纸,等等等等。
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是市井小巷之间最为常见的凡品,但是对李帆而言,每一件物品,都代表着一个故事,一段他的过往,换言之,这些是他的立身之本,是他的道之所在。
曾经他去求过一卦,那位道家行走的卦象表明,这些凡品能够伴他左右,留存至今,此乃天意,未来必有大用。
“我想就是今天了,若再不用……恐怕后面也用不到了。”
李帆苦笑道。
明月白露中,静如隐君子。
夜己深,尽无言。
……一声鸡鸣刺破天际。
在初晨的懵懂中,回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蹄飞踏,这是行军的脚步,是大地的震颤,也是胜利的号角。
黑压压的身影由远及近,逐渐明了,透露出窒息的压迫,并且从他们井然有序的前行路线来看,这仅是冰山一角。
“约估三万……五万……”,将领喉结滚动,如芒在背。
他身后的众将士再无一人说话,眼神却愈发锐利,像磨亮的刀锋。
“是十万。”
黑衣女子远眺前方。
她嗓音冷冽,却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动摇。
她望向灰衣男子。
灰衣男子缓缓站起,黄沙簌簌而落。
他似有所感,蓦然回首。
西目相对,却静如深潭,不起一丝涟漪。
李帆收回视线,凝望前方,以他下气境的目力所及,只能看到黄沙之中有着一道扭曲的轮廓。
“等候多时。”
李帆微微颔首,语气平静。
对方真容逐渐显露,只见他一脸横肉,苍髯如戟,金戈铁马,气团万里如虎。
“无需多言,阁下请接招吧。”
随即拨马回阵,漫天黄沙再起,李帆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晨光熹微,万物复苏,一如既往。
忽而——一道冲天光柱乍现,十万刀剑寒芒凝如实质,疯狂的杀意涌向李帆。
他单手轻抚翠绿铃铛。
即使只是下气境,他也一样能看清这媲美十万大山的刀光剑影,因为大,实在是太大了,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名修士不会为之动容,这道光柱就是这个世间唯一的真理,是无数修士毕生追求的终极杀伐与审判。
“杀!”
,“杀!”
,“杀!”
,“杀!”
,“杀!”
光柱扭转,轰然贯向那道灰色身影——灰衣男子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啪!”
地上豁口的破碗瞬间炸裂,随即,光柱中本该消散的身影竟再度浮现,如雾似幻。
“撕啦!”
大红大紫的绸缎被剑气绞成碎片。
“刷!”
泛黄的小册在刀光中化作飞灰。
此前陈列在李帆身前的一件件平凡之物,在这道能碾碎世间一切不凡之物的光柱下相继崩解。
他的道心愈发坚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帆的嘶吼撕开长空,他只觉滔天的痛苦,眼前的一切在一瞬间模糊起来,如梦似幻。
他似睡似醒,仿佛在一瞬间经历了万次轮回。
每一次轮回都会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一道烙印,首到整个灵魂都被染成了烙印的颜色,他仿佛在做一个永远醒不了的梦。
在梦里,他化身救世之主,背负苍生疾苦,这是他的傲慢。
他身为天之骄子,拥有无上灵根,这是他的嫉妒。
他血洗八荒十界,屠尽穷凶极恶,这是他的暴怒。
他闲卧竹林听风,笑看风卷云舒,这是他的懒惰。
他啖尽龙肝凤髓,饮干玉露琼浆,这是他的暴食。
他身披黄金战甲,手握诛仙神兵,这是他的贪婪。
他轻拭冰山泪痕,结伴踏破红尘,这是他的色欲。
他想活着,他想活着,他想活着,这是他的妄想。
他是妄想之人。
随后他醒了。
李帆面色逐渐平静,双瞳激射出一道精芒,在这滔天的刀光面前,他竟丝毫察觉不到痛苦。
“真是走了一段好长的路啊……”他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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