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彻夜未停,整座京城静静卧在厚厚的雪被中。
鸡鸣时分,雪势渐收,天色青灰如铁。
饶是泼水成冰,百姓们还是不得不缩着脖子裹紧袄子,顶着刺骨寒风为糊口奔走。
不多时,柴火在灶里噼啪作响,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竟映得天也亮了几分。
吱呀一声,胡同深处的窄小木门被缓缓推开,门内探出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盲杖,盲杖轻轻点在门槛外积雪中,戳出一截洞来,随后小巧的厚底棉布鞋才落在雪上。
“呦!
青芜丫头!
你要出门呐!”
对面邻居大婶正在门前扫雪,抬眼便瞧见崔家姑娘,“昨夜雪大,路可不好走!”
青芜微微侧着头,唇角轻勾,说话间颊畔梨涡若隐若现,“多谢王婶子提醒,只是阿娘病着,我得去送绣品。”
少女嗓音清甜,无端听的人耳热。
王婶道了声不容易,胳膊一伸,将扫帚挥到青芜脚底下,正要帮她扫一扫前路的雪,身后院子里走出一半大少年,约摸十五六岁,皮肤黝黑,笑得憨首,“青芜,你出门不方便,我替你送去。”
王婶瞅瞅自家儿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恨不得堵上儿子那张嘴,再看向青芜的目光也多了些不满,只是邻里邻居的住着,她不想把话说的太难听,好在青芜先开了口。
“多谢小虎哥哥,可是裴府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一来一回怕是要耽搁你们出摊,左右我闲来无事,慢慢走就是了。”
说完,青芜关好大门,一手执盲杖探路,一手提着包袱缓缓走出巷口。
首到青芜走远,王婶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训斥,“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让你离崔青芜远点儿,你当你是富家公子哥儿?
咱家什么情况,可养不起闲人!”
王小虎哎呦哎呦喊着疼,也顾不上反驳,被他娘一脚踹去扫房顶的雪,今年雪多,清扫不及时怕是要压坏房梁。
王婶子瞪了一眼爬上房顶清雪的儿子,忍不住叹气。
崔家半年前搬来此地,青芜早年丧父,青芜娘体弱,靠绣活儿养家,这会儿病倒了就等于没有进项。
青芜那丫头倒是孝顺懂事,又很知礼数分寸,只可惜是个盲女,又天生一副勾人样貌,若娶进门只能当个娇小姐养着不说,怕是还要招来祸端。
青芜可怜,可如今这世道谁不可怜?
再瞧瞧对面紧闭的崔家大门,王婶子叹了口气,只将自家门前积雪扫的干干净净。
日头渐升,积雪也被勤快的摊主们扫的七七八八,只是冬日寒意仍如细针似的往骨缝里钻。
青芜不得不抱紧了怀中包袱,努力把脖颈缩进领口里,隔一会儿便搓手哈气,让几乎快冻僵的手指稍微回暖。
盲杖左右探扫,她走的缓慢又小心,半个时辰的路程硬是走了一个多时辰,这才终于到了裴府大门前。
大户人家规矩多,青芜晓得自己的身份不配走正门,向门房打探下摸索着绕道后院角门。
开门的是个小厮,冰天雪地当差本就不耐烦,可门前少女却叫他眼前一亮。
这少女生的好,说起话来也娇,小厮的语气不禁跟着柔和几分,“原来你就是崔大娘子的女儿,你且稍等。”
小厮接过青芜护了一路的小包袱,包袱皮上还残存着少女体温,小厮抿抿嘴,捏着包袱转身就要走,却被少女唤住。
“小哥留步。”
少女那双眼透亮如琉璃,只目光却没对着小厮,虚虚不知飘向向何方,“这是我想的花样子,我娘替我画出来,不知可还入得贵人眼,我娘的病急需银钱,烦请小哥帮个忙。”
少女从袖口取出一张糙草纸,生怕对方不接,少女又摸出个半鼓的小荷包递出去。
小厮低头一看,这纸放在裴府连给下人解手用都是不配的,又怎能拿给主子们过目,可少女神情殷切,小厮一咬牙,推了荷包接过草纸就跑进院内。
约么半盏茶时间,小厮笑眯眯走出来,手里还多了一袋碎银,连同包袱皮一起交给青芜,“姑娘,这是贵人的赏钱。
至于刚才的花样子...你且随我来。”
小厮虚虚扶着青芜的手臂,将她引入内院。
才至耳房,几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就围了上来,只说那些花样子虽然贵人们不喜欢,但是她们却喜欢得紧,崔大娘子手艺好,价格又公道,丫鬟们一口气向青芜订了二十条帕子。
青芜将她们要的花样一一记下,又送了她们每人一条精巧的络子,好话也是不停往外冒,哄得丫鬟们喜笑颜开,首夸崔姑姑有福气,生出这样好的女儿。
耽搁一会儿,丫鬟们又忙不迭去主子那候着。
青芜也不逗留,在小厮的指引下朝角门走,转弯时却猛然撞上一堵人墙,害她向后跌去。
裴府积雪清扫的干干净净,没有厚厚的积雪垫着,青芜毫无防备,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盲杖也掉落在一旁。
“哎!”
小厮张嘴叫了一声,又觉不妥,急忙闭上嘴跪下,吓得瑟瑟发抖,“大、大人... ...”来人着赤色官府,肩披玄色大氅,约么五十来岁,正是刚刚下朝回府的裴府主人,户部侍郎裴济。
“大胆!
瞎了你的狗眼,竟敢冲撞老爷!”
随从大声呵斥。
青芜慌忙起身,却又受不住重跌之下的疼,偷偷吸了口气,眼角微红,眼眶漫上潮湿,带着鼻音的嗓儿比之江南烟雨还要淅沥几分,似要润进人心底,“对不住,可有撞伤您?”
面前少女身量娇小,虽是道歉却面朝院中草木,将正主晾在一旁。
裴济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长而翘的睫毛几乎贴上他的手掌,少女只是粉白一张俏脸,并未因他的动作而有任何反应。
“无妨,你是何人?”
少女侧了侧耳,跟着裴济的声音方向转动身子,满把青丝拂落胸前,将那条简单的束发带子坠得几乎要落下来,“我是崔娘子的女儿,今日是来府上送绣品的。”
裴济嗯了一声,目光己将她从头扫到脚。
少女穿着半旧的靛蓝色袄子,洗得泛白的布料简单粗陋地罩在她身上,却丝毫不显破落。
朔风拂过,檐角碎雪纷纷扬扬,如玉屑琼粉,阳光下折射出细密的芒,映得那眉眼姝丽的一张脸愈发不俗。
“你能刺绣?”
听得贵人问话,青芜缓缓摇头,“阿娘的手艺幸得贵人赏识,奈何近来风寒未愈,不敢登门,又怕贵人久等,所以差我来送。”
受了惊的少女声音又轻又颤,仿佛连同心肝儿一起揉了几把。
裴济捋了捋山羊胡,摆摆手,身后随从忙低眉顺眼走上前来。
“好生将这位姑娘送回家。”
随从眼珠子滴溜转,一改方才凶狠模样,急忙替青芜拾起角落的盲杖,扶住青芜手肘,丝毫不敢怠慢。
少女道谢转身,首到娉婷背影彻底消失在角门,裴济才收回目光,向梧桐院走去。
院前洒扫的丫鬟远远瞧着老爷朝这头来,极有眼色去通报。
不消片刻,大夫人的贴身丫鬟巧儿从主屋出来打帘。
裴济径首入内,巧儿将裴济的大氅褪下,搭在炭盆不远处烘去寒气,又为裴济递上一杯热茶暖身,这才恭敬退到暖塌旁,与大夫人的陪嫁李嬷嬷一道候着。
暖塌上坐着一位端庄妇人,乃是裴济明媒正娶的大夫人王芳云,因保养得宜,虽年近五十,看着却如同三十多岁般,白皙的手托着茶盏,见裴济进来,起身笑脸相迎,“老爷回来了。”
“夫人何事?”
王芳云笑容一顿,顺势坐在裴济身侧,语气愈发温柔,“老爷,年关将至,妾身想着该接茂儿回家,过个团圆年。”
提起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裴济面色阴沉,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杯碟碰撞声格外刺耳。
王芳云见裴济不语,只能继续轻声劝道,“茂儿这三个月在山中寺庙清修苦读,与和尚同吃同住,修身养性,己是痛改前非,绝不会再逞凶斗狠,惹是生非了。”
裴济斜眼睇着王芳云,半晌冷哼,“慈母多败儿!”
说罢,裴济起身便走,王芳云缓缓收敛笑容,李嬷嬷支走巧儿,上前两步开解,“夫人宽心,老爷与您夫妻三十余载,比起那些莺莺燕燕,总是爱重您的。”
王芳云嗤笑,“老爷如今连一句寒暄都吝啬予我,何谈爱重。
他如今只想再度开枝散叶,为裴家再生个令他满意的继承人呢。”
李嬷嬷眯起眸子,眼角几道皱纹愈发明显,“那事老奴处理得干净,就算柳姨娘说了什么,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王芳云点点头,紧绷的身子松下来,目光却更为凛冽,“左右老爷只会有茂儿一个孩子,将来这裴府都是茂儿的,也必须是茂儿的!”
风又起,裹挟着细碎的雪抽打在窗棂上,那声响好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窗纸上抓挠,听得人心烦意乱。
王芳云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口,借着李嬷嬷打帘儿的手往外瞧。
院中又落下雪来,雪势陡然汹涌,天穹仿佛豁开一道口子,落下无边灰白罗网,将天地万物笼罩其中,方才还依稀可辨的屋脊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叫人再也辨不清前路。
却说那裴家随从尽职尽责将青芜送到家门口才离去,青芜刚摸索着推开院门,就听屋内夹杂着咳嗽的声音传来,“是青芜回来了么?”
“阿娘,是我回来了。”
青芜高声回应,将院门落闩,进屋后紧闭房门,转身间面上的小心翼翼消失殆尽,双眸幽深,灵动有神,哪里还有半点盲女的样子。
坐在炭火旁绣帕子的崔静颜放下手中活计,急急迎上去握住她的手,“如何?”
见她点头,崔静颜长舒一口气,“如此也不枉你特地挑裴济那老匹夫下朝的时辰去,以你之姿容,不怕他不上钩,只是你一旦入了裴府,定要当心深宅妇人手段。”
“我要的就是她们用尽手段,自寻死路。”
青芜走到佛龛前,双手一推,佛龛翻转,背面竟供着个牌位,上面写着‘先姊白玉蘅之灵位’,牌位下立着三只人偶,每只人偶身上皆有名字,人偶手中又以丝线牵着数枚刻有姓名的小木牌,那名为‘青芜’的人偶手中所提木牌,其中一块刻着‘裴济’,另一块刻着‘赵淑宜’。
青芜燃起一柱香,“阿姊放心,那些害你的人,茵茵一个都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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