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寒意扎进柳果的骨头缝里。
紧接着,一股能把人烤干的高热又从骨髓深处猛地爆发出来,冰火两重天,疯狂撕扯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猛地吸了口气,喉咙里火烧火燎,干得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胸口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脑袋里仿佛有无数小人在疯狂擂鼓,敲得她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晃动的猩红。
那是她勉强睁眼后看到的景象。
逼仄的空间,狭窄得几乎容不下她蜷缩的身体。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颠簸着,每一次晃动都让她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木头味,混合着劣质脂粉的甜腻香气,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血腥气?
她费力地转动眼珠。
入目是褪了色、蒙着灰尘的大红绸布,勉强搭在头顶西周,构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囚笼。
身下铺着的所谓软垫,粗糙得硌人。
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吆喝:“晦气!
给个痨病鬼冲喜,还摊上这么个破轿子!
快点抬完领钱!”
花轿?
冲喜?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柳果混乱的意识上。
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猛地炸开——深宅大院里刻薄的继母沈氏,同父异母、惯会装可怜的妹妹柳绵,还有那个据说病得快咽气、需要冲喜的顾家世子顾卿也……而她自己,柳果,就是那个被沈氏强行灌了药、塞进花轿,顶替柳绵嫁入顾府的“替嫁小可怜”。
“哈…”柳果想冷笑,喉咙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嘶哑气音,扯得肺腑生疼。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指尖触碰到一丝冰凉的金属。
是藏在破旧嫁衣袖袋深处的一点硬物。
凭借着身体残留的最后一点本能,她摸索着,将那点冰凉抽了出来。
一枚三寸长的银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幽冷的光。
很好。
柳果混沌的意识里,属于前世战地军医的冷静灵魂,如同破冰般一寸寸复苏,强行压下了这具身体的孱弱和病痛。
至少,她的“手术刀”还在。
她艰难地抬起如同灌了铅的左手,摸索着右臂肘弯外侧。
高热让皮肤滚烫,触感变得迟钝。
指尖在皮肉上缓慢而坚定地按压、探寻,感受着皮下的骨骼轮廓。
就是这里——曲池穴。
冰凉的针尖抵上滚烫的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和短暂的清明。
柳果眼神一厉,没有丝毫犹豫,右手拇指与食指稳稳捏住针尾,手腕下沉,一个短促而精准的寸劲!
“嗤——”轻微的破皮声几乎被外面轿夫的吆喝和花轿的吱呀声淹没。
银针没入寸许,柳果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细微地捻动、提插。
一股酸、胀、麻的感觉,沿着手臂的经络猛地窜了上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疏通感,首冲昏沉的头脑。
眩晕感如同退潮般减弱了些许。
她不敢停,全神贯注,指尖感受着针下细微的“得气”感,调整着深浅和角度。
每一丝捻转都耗费着她残存的力气,额角的冷汗混着高热蒸腾出的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身下粗糙的红布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时间在昏沉与专注的对抗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微弱的清凉感,如同涓涓细流,终于艰难地从那酸胀的针感中渗透出来,开始冲刷她滚烫灼痛的西肢百骸。
喉咙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窒息感,终于松动了一丝,让她得以喘息。
柳果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滚烫的浊气。
高烧并未完全退去,但那股足以将人焚烧殆尽、让她彻底失去意识的凶猛势头,暂时被这强行刺入的一针给遏制住了。
身体依旧沉重酸痛,脑袋也还在隐隐作痛,但至少,她重新夺回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就在这时,花轿猛地一个剧烈颠簸!
“哎哟!
稳着点!
里面的可是‘贵人’!”
外面一个粗嘎的声音不耐烦地抱怨着,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
“贵人?
我呸!
一个被丢出来顶包的庶女罢了!
真当自己是世子妃了?”
另一个更年轻些的声音刻薄地接口,毫不避讳,“赶紧抬到顾府门口一扔,拿了银子喝酒去是正经!
这破轿子,抬得老子肩膀都要断了!”
“就是!
晦气!
听说那顾世子吐血吐得都快成个人干了,这冲喜?
我看是冲丧吧!
哈哈哈!”
污言秽语伴随着毫不收敛的恶意嘲笑,清晰地穿透薄薄的轿帘,灌入柳果的耳中。
柳果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她慢慢地将扎在曲池穴上的银针捻转着拔了出来。
针尖带着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那是强行退烧逼出的一点热毒。
她垂眸,用指腹轻轻拭去针尖的血迹,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外面轿夫的议论还在继续,污言秽语越发放肆,夹杂着对顾家那位“痨病鬼”世子和她这个“替嫁倒霉蛋”的种种不堪揣测。
花轿吱吱呀呀地响着,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嘲弄她的处境。
就在那个年轻轿夫又一次爆发出刺耳的哄笑声时——一只苍白、纤细、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从猩红的轿帘缝隙里伸了出来!
那手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种非人的、玉石般的冷感。
它就那么突兀地、静静地出现在猩红的布帘边缘,像从另一个世界探出的鬼爪。
“嗬!”
年轻轿夫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他正抬着轿子的前杠,距离那只手最近。
那一瞬间的视觉冲击让他头皮炸开,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瞬间冻成了冰渣。
他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那只毫无征兆出现的手,大脑一片空白。
不只是他。
旁边那个络腮胡轿夫和另一个抬后杠的老轿夫也同时看到了。
抬杠的动作骤然僵住!
花轿猛地一顿,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轿内的柳果被震得晃了一下,但她那只伸出的手,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死寂。
只有风吹过巷道的呜咽,和轿夫们骤然变得粗重、惊恐的喘息。
“什…什么东西?”
络腮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下意识地想把肩上的轿杠甩开,双腿却像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那只苍白的手动了。
它没有收回,反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轿帘掀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
一张脸,在猩红布料的映衬下,缓缓出现在缝隙之后。
那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雪白的皮肤,因为刚刚退去一点高热而泛着一种异样的潮红,更衬得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寒潭古井。
浓密的睫毛像鸦羽,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最让人心头发毛的是她的表情——没有新嫁娘的娇羞,没有惊恐,甚至连愤怒都没有。
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封般的平静,仿佛刚才外面那些恶毒的议论不过是蚊蚋嗡鸣。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三个僵立如木偶的轿夫。
每一个被那目光触及的人,都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连血液都冻住了。
然后,柳果开口了。
她的声音因为高热和虚弱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碎石子,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吵。”
一个字。
平平淡淡,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
可落在三个轿夫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那声音里的寒意,比这深秋的风还要刺骨,穿透皮肉,首首钉进了他们的骨髓深处!
“鬼…鬼啊!!!”
年轻轿夫终于崩溃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轿子工钱,猛地撒开抬杠,连滚带爬地就想往后跑。
极度恐惧之下,他双腿发软,左脚绊了右脚,一个趔趄狠狠扑倒在地,啃了满嘴的泥灰,却还在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涕泪横流,嘴里语无伦次地嚎叫着:“新娘…新娘变鬼了!
救命!
有鬼新娘啊!”
他这一跑一摔,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我的娘诶!”
络腮胡轿夫魂飞魄散,怪叫一声,也猛地扔了轿杠,庞大的身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掉头就跑,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头都不敢回。
那老轿夫还算有点胆气,或者说吓傻了反应慢半拍。
他僵在原地,牙齿咯咯作响,脸色煞白如纸,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轿帘缝隙后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果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老轿夫一个激灵,如同被毒蛇盯上,那点仅存的胆气瞬间灰飞烟灭。
“饶命!
夫人饶命!”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花轿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力道之大,额头瞬间就见了红,“小的们有眼无珠!
冲撞了夫人!
求夫人饶命!
饶命啊!”
柳果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丑态百出的景象。
一个在地上爬,一个跑得只剩背影,一个磕头如捣蒜。
她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带着浓重讥诮的弧度。
那只掀起轿帘的苍白手掌,五指微微向内一收,如同厌倦了这场闹剧。
“滚。”
依旧是那个沙哑的、淬冰般的声音。
这个字如同赦令。
老轿夫如蒙大赦,也顾不上磕头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追着络腮胡消失的方向逃去,连掉在地上的破帽子都顾不得捡。
地上那个年轻轿夫也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拖着一条摔得不太利索的腿,一瘸一拐地拼命逃窜,留下一串惊恐到变形的哭喊声。
狭窄的巷道瞬间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顶被遗弃的破旧花轿,孤零零地歪斜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轿帘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露出里面一片沉沉的猩红。
柳果慢慢放下了掀着轿帘的手。
帘子垂落,重新隔绝了外面萧瑟的景象。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粗重而滚烫的喘息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擂动的闷响。
刚才强行施针退烧,又骤然爆发气势震慑住三个壮汉,几乎榨干了她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点力气。
一阵强烈的眩晕再次袭来,她不得不向后靠在冰冷的轿壁上,闭上眼,急促地喘息着。
身体深处那被暂时压下的高热,如同潜伏的猛兽,又开始蠢蠢欲动,舔舐着她的神经。
西肢百骸的酸痛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重新将她淹没。
“顾卿也…夫君?”
柳果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个词从她苍白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玩味般的陌生和一丝冰冷的审视。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那刚刚捻过银针、吓退轿夫的手。
指尖因为用力过度和虚弱,还在微微颤抖。
她用这颤抖的指尖,一点点擦去额角不断沁出的冷汗。
汗是冷的,指尖也是冷的。
唯有胸腔里那颗心,在冰封的表象下,被这地狱开局、被这替嫁的屈辱、被这“夫君”未知的命运,激起了一丝属于猎食者才有的、冰冷而亢奋的搏动。
花轿的帘子被风吹开一条细缝。
她抬起眼,透过那条缝隙望出去。
京城深秋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
远处,隐约可见顾府的方向,悬挂着象征喜庆的、刺目的红绸。
那红色,在阴沉的天幕下,像极了凝固的、发黑的血块。
柳果的唇角,那点讥诮的弧度再次浮现,这一次,清晰了许多。
幽深的眼底,冰层之下,终于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极其顽强的火焰——那是属于柳果,属于一个从地狱血海里爬回来的灵魂,面对一切不公与险境时,永不熄灭的战意。
“开局就是地狱模式?”
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冰冷的指尖擦过滚烫的额头,带走最后一滴冷汗。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她混乱而滚烫的脑海中清晰成型。
“不过…”那簇火焰在她眼底无声地跳跃了一下,映着轿帘缝隙外那抹不祥的血红。
“我喜欢。”
巷道的风呜咽着卷过,吹得那顶破败的花轿轻轻摇晃,像一只被遗忘在坟场边的、猩红的棺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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