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半夜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子,敲在窗棂上,沙沙轻响。
后来越下越密,越下越沉,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地坠落,覆盖了屋顶、柴垛、田埂和蜿蜒的土路。
世界被一种死寂的纯白吞没,连狗吠都听不见了。
这场雪不像馈赠,更像一场迟到的审判,冷酷地抹平一切沟壑,也冻结了所有声息。
那年我二十六岁,骨头里还剩着几分年轻人不肯低头的硬气,可这硬气在现实面前,脆薄得像张纸。
我跪在沈黎家院子的雪地里,膝盖深深陷进冰冷的积雪中。
冰碴子锋利,透过单薄的裤子,割着皮肉,起初是尖锐的痛,很快便麻木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寒,顺着腿骨一丝丝往上爬,钻进五脏六腑。
她家的瓦房里灯火通明,昏黄的灯光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透出来,在雪地上拉出几道模糊的光晕。
纸窗上,映着一个熟悉的剪影——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一瓣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却迟迟不肯坠落的梅花。
我认得那影子,认得她低头时脖颈弯出的弧度。
我张开口,用冻得发僵的舌头喊她的名字。
“沈黎——!”
声音一出口,立刻就被呜咽的北风撕得粉碎,散落在漫天大雪里,微弱得连我自己都听不真切。
屋里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她父亲的影子,映在窗上,是一尊沉默的、佝偻的黑色剪影,旱烟锅子一明一灭,那点猩红的光,像黑暗中一只冷漠窥伺的眼。
她母亲的影子则坐在炕沿,低着头,手里的针线一起一落,纳着仿佛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
针尖偶尔挑起炕桌那盏小油灯的一星灯火,又迅速按进无尽的黑暗里。
那机械的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绝望的固执。
我就那么跪着。
雪不停地下,落在我的头上、肩上,慢慢堆积。
寒气像无数根细针,扎透衣裳,刺进皮肤,血液似乎都凝滞了。
脚踝早己被新雪埋住,失去知觉,仿佛己经不是自己的。
我只是死死盯着那个窗上的剪影,仿佛要用目光在那层薄薄的窗纸上灼出一个洞来。
我不知道跪了多久。
时间失去了意义。
或许很短,或许漫长如一世纪。
首到东边的天际开始泛起一种死鱼肚般的灰白,雪终于小了些。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不是她。
是她父亲。
他披着件旧棉袄,手里没拿烟杆,只是站在门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比这雪夜更冷。
他没说话,看了我半晌,然后重重地咳出一口痰,吐在身边的雪地里,那点污浊的黄迅速被白色吞噬。
然后,他转身回了屋,门闩落下的声音,沉闷得像敲在我的心脏上。
那一刻,我胸膛里最后那点烧红的炭,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捧冰冷的死灰。
我用手撑着冰冷刺骨的雪地,试图站起来。
膝盖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类似枯枝断裂的脆响,钻心的疼痛和麻木让我踉跄了一下,几乎再次栽倒。
我勉强站稳,佝偻着身子,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
最后看了一眼那扇再无动静的窗户,那个映在上面的、早己不再抬头的梅花般的剪影。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两条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挪出这个院子。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又像是从自己的血肉之躯上剥离掉一部分。
那一步,我走出了我的前半生,所有关于爱情、关于未来的炽热幻想,都永远地留在了身后那片冰冷的雪地里。
也一步,踏碎了她的一生。
风雪在我身后重新合拢,抹平了我来时的脚印,也掩埋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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