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头炸裂般地疼。
像是被塞进了一个正在高速运转的碎石机，每一根神经都在被无情地碾压、捶打。
还有一种深深的、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和虚弱，让她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艰难无比。
林薇（或者说，她的意识）在一片混沌和剧痛中艰难地挣扎着，试图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耳边似乎有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海水，听不真切。
还有……一种很奇怪的、若有似无的霉味和尘土气，混合着劣质肥皂和淡淡汗渍的味道，涌入她的鼻腔。
这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她费力地、一点点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模糊的光线映入眼帘，刺激得她立刻又闭上了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尝试。
视野逐渐清晰。
然后，她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洁白的天花板，也不是她家那个精心挑选的北欧风吸顶灯。
而是……一片低矮、有些泛黄的天花板，材质像是粗糙的预制板，中间吊着一个蒙尘的、瓦数很低的昏黄灯泡。
灯绳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轻轻晃动着。
她僵硬地转动眼球，打量西周。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粗糙的、印着褪色牡丹花的床单，硌得她浑身不舒服。
身上盖着的是一床厚重的、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棉被，被面是那种极具年代感的鲜艳大花图案。
炕边是一个老旧的红漆木柜，上面摆着一个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着鲜红的“为人民服务”字样，还有一个掉了漆的铁皮暖水瓶。
墙壁是斑驳的，糊着旧报纸，有些地方己经泛黄卷边。
正对着炕的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纸张发黄，字迹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劳动能手”、“生产标兵”之类的字样，获奖人名字大多是“苏晓梅”。
窗户是木框的，刷着绿色的油漆，很多地方己经剥落。
玻璃擦得还算干净，窗外可以看到另一栋楼房的墙壁，同样陈旧。
窗台上放着一盆蔫头耷脑的仙人掌。
这是哪儿？
剧组拍摄现场？
哪个怀旧主题的民宿？
不对……身体的感觉，周围环境的细节，空气里的味道……都太过真实。
就在她茫然无措之际，一股不属于她的、破碎混乱的记忆洪流猛地冲进她的脑海！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让她忍不住蜷缩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无数画面和声音碎片在她意识中飞速闪回：机器轰鸣的车间……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指着她的鼻子呵斥：“苏晓梅！
你怎么搞的！
这么简单的工序都能出错！
这批料子废了你赔得起吗？！”
……周围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逼仄的筒子楼走廊……一个尖刻的女声喋喋不休：“赔钱货！
就知道吃白饭！
这个月的工资又少了三块！
你说你能干点啥？
人家王大姐好心给你介绍对象，你还拿乔！”
……一个闷头抽烟的男人背影……一个半大少年抢夺她手里窝窝头的嚣张嘴脸……冰冷的炕席……浑身滚烫，喉咙冒火，却没人给她倒一杯水……无尽的委屈和绝望……记忆的最终，定格在一个名字上——苏晓梅。
十八岁。
沿海小城“临城”国营第三棉纺厂的临时女工。
性格怯懦，沉默寡言。
家庭地位极低，重男轻女的父母，被宠坏了的弟弟。
昨天因工作时精神恍惚出了差错，被车间主任狠狠训斥并扣了工资，回家又遭父母责骂，郁结于心，夜里就发起了高烧……所以……她这是？
一个荒谬却唯一合理的解释浮上心头。
她，林薇，二十一世纪过度劳累猝死的社畜，好像……穿越了？
穿到了这个名叫苏晓梅的、同样可怜巴巴的十八岁女工身上？
时间……似乎是……记忆碎片里隐约有“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的广播声，还有人们穿着打扮……像是……八零年代初期？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难受。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坐起来。
手臂软得像是面条，撑了好几下才勉强成功。
土炕硌得她屁股疼。
她环顾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
除了一张炕，一个木柜，一张破旧的写字台，几乎再无他物。
写字台上摆着一面边缘氧化的小圆镜。
她颤巍巍地伸手拿过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年纪很轻，大概十七八岁，面色因发烧而潮红，嘴唇干裂起皮。
眉眼清秀，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怯懦和愁苦，头发枯黄，扎着两根土气的麻花辫。
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明显不合身的劳动布褂子。
这就是苏晓梅。
这就是她现在的身体。
就在她对着镜子发呆，努力消化这匪夷所思的事实时，“吱呀”一声，房间那扇薄薄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穿着藏蓝色棉布罩衣、颧骨很高、嘴角向下撇着的中年妇女端着一个粗瓷碗走了进来，看到坐起来的她，脸上没有丝毫惊喜或关心，只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和埋怨。
“哟？
可算是醒了？
还以为你多娇气，一点小病就要死要活的！”
妇女把碗往炕沿上重重一放，里面黑乎乎的药汁溅出来些许，“赶紧把药喝了！
别躺尸了！
昨天旷工一天，扣了工钱不说，还得我倒贴钱给你抓药！
真是讨债鬼！”
根据记忆，林薇（苏晓梅）知道，这就是她现在的“母亲”，赵秀兰。
赵秀兰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挑剔：“厂里李主任那边我都替你赔过不是了，回头病好了机灵点，好好表现！
还有，王大姐说的那事你上点心，虽说刘科长家那儿子是有点……咳，但人家是城镇户口，铁饭碗！
嫁过去就是你享福了！
别不知好歹！”
语气里，完全没有对女儿病情的关心，只有算计和催促。
林薇，不，此刻起，她不得不是苏晓梅了。
她看着眼前唾沫横飞的女人，感受着身体内部传来的阵阵虚弱和不适，看着这间家徒西壁、充满年代感的房间，再想起自己那憋屈的上一世和原主这糟心的现状……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荒谬，有愤怒，有茫然，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被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意念所覆盖。
去他妈的甲方KPI！
去他妈的包办婚姻！
去他妈的重男轻女！
老娘好不容易捡来第二条命，管它是八零还是九零！
这一次，谁也别想再逼我内卷！
谁也别想再操控我的人生！
我要为自己活！
一个属于林薇的、锐利而清醒的眼神，缓缓取代了原主苏晓梅那双总是带着怯懦的眼睛。
她的新人生，尽管开局堪称地狱难度，但似乎……也充满了另一种难以言说的“自由”可能性。
首先，她得活下去。
然后，好好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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