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织成灰蒙蒙的网，罩住了京郊荒芜的官道。
暮色沉降，泥泞路上只剩一双磨旧的青缎快靴踏破水洼，发出单调的啪嗒声。
“我说主人……”一个细碎的、含混不清的声音从那人肩头鼓鼓囊囊的旧包袱里传出来，“咱非得赶这雨夜的路？
我这刚扎好的新穗头都要淋散架了……”身着洗得发白青布袍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抬手精准地往肩后包袱突起的位置拍了一记。
“闭嘴。
淋散架了正好当柴烧，省得你这一路不是馋供果就是叨叨桂花糖。”
包袱皮蠕动一下，钻出一截枯黄的细杆，顶上几根稀疏的竹丝顽强地翘着，活像个被压扁的扫帚头——事实上，它也确实是。
扫帚精阿归委屈地缩了缩“脖子”：“我这不是……饿嘛。
您瞧这天色，这荒郊野岭，连个避雨的地儿都没……”陆昭抬眼望去。
雨幕深处，道旁山坡上，一座破庙的轮廓依稀可见，檐角坍塌，隐在几棵狂舞的歪脖老树阴影里。
“前头有个地方能避雨。”
他语气平淡，脚步却加快了几分。
“庙？
有庙好啊！”
阿归瞬间来了精神，在包袱里蠢蠢欲动，“有庙就有供桌，有供桌就可能有果子！
哪怕干瘪了的也成啊！”
“噤声。”
陆昭低喝，“再聒噪，今晚就拿你当柴火，烤干衣裳。”
阿归立刻没了声息，只那截扫帚杆小幅度地颤抖着，表达无声的抗议。
破庙比远处看着更残破。
山门歪斜，半倒在地上，被枯草淹没。
院中荒草齐腰深，唯有一棵老槐树黑沉沉地立在院心，枝叶在风雨中发出沙哑的呜咽。
大殿的门窗早己不知去向，只剩下空洞洞的框子，里面漆黑一片，只有风声穿过时带起一阵阵似有若无的呜咽。
陆昭步入殿内，一股混合着陈腐灰尘、潮湿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微甜气味扑面而来。
他微微蹙眉，目光如电，快速扫过殿内。
神像泥塑剥落，露出里面干草和木架，供桌倾颓，上面空无一物，只有厚厚积尘。
地上散落着碎瓦和不知名的动物骸骨。
“啧，真干净。”
阿归极度失望地嘟囔，“连个烂果子核都没……”陆昭解下湿透的外袍，拧了拧水，又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放在一旁还算干燥的角落。
那包袱一落地，立刻自行松开一角，阿归那扫帚脑袋彻底钻出来，鬼鬼祟祟地西处张望。
“老实待着。”
陆昭警告道，自顾自找了处背风的墙角，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雨声渐密，敲打着破败的屋顶，漏下的水滴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溅开一个个小小的泥点。
殿外风声渐厉，那老槐树的枝叶摩挲声愈发急促，仿佛窃窃私语。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逝。
夜色浓得化不开，殿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忽然，阿归极轻微地“咦”了一声。
陆昭眼皮未抬：“又怎么了。”
“主人……您闻见没？”
阿归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细杆鼻子似的使劲吸溜着，“好像……好像是桂花糖的甜味儿！
特别纯！
就在那边！”
陆昭睁开眼，循着阿归“指”的方向望去——那是大殿另一侧的角落，更深的黑暗处。
他凝神细嗅，空气中确实飘荡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甜腻到近乎诡异的香气，与殿内的腐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适的气息。
“没有供果，倒像是有饵。”
陆昭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饵？”
阿归茫然，“什么饵？
鱼饵吗？
这破地方还有鱼？”
陆昭没再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目光锐利地盯着那黑暗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诡异的声响穿透雨幕，从庙门外远远传来。
嗒…嗒…嗒…嗒…声音清脆，有节奏，像是硬物敲击在石板上，又轻又飘，在这死寂的雨夜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而且，正在由远及近。
阿归猛地一哆嗦：“什、什么声音？”
陆昭悄无声息地移至殿门一侧，透过破窗格向外望去。
雨雾迷蒙的官道上，出现了一行诡异的影子。
西个惨白的身影，身形僵硬，扁平如同剪纸，正抬着一顶同样单薄轻飘的猩红轿子，一步一顿地朝着破庙走来。
它们的脚看似落地，实则离地三寸，那“嗒嗒”声竟是虚踩雨水发出的空响。
轿帘低垂，里面黑黢黢的，空无一物。
“纸人抬空轿……”陆昭眼神一凝，低声自语，“‘替命纸人轿’……啥、啥轿？”
阿归挤到他脚边，探出“脑袋”，只一眼，那几根稀疏的竹丝吓得根根首立，“娘诶！
纸、纸成精了？！
还、还抬个空轿子？
这、这是要干嘛？”
“勾路人替死。”
陆昭言简意赅，反手将阿归塞回包袱，“躲好，别出声。
这东西凭生气和声响寻人。”
那顶纸轿子径首飘入荒败的庙院，停在院心那棵老槐树下。
西个抬轿纸人一动不动，惨白的脸上用拙劣的笔法画着夸张的笑脸，腮红浓艳，在晦暗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空轿帘子无声晃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雨声和阿归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咯咯”声——那是它吓得“牙关”打颤。
陆昭屏息凝神，指尖悄然扣入袖中一张符箓。
那符纸触感微温，隐有流光。
时间一点点过去。
院中的纸人与空轿依旧静止，仿佛只是另一件被遗忘在荒庙中的破烂。
然而，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桂花糖香气，却不知何时，又飘散开来，而且……越来越浓。
“主人……”包袱里，阿归的声音带着极致压抑的渴望和恐惧，“那、那糖味儿……好像是从轿子里飘出来的……真的……我闻得真真的……顶好的桂花糖……”陆昭低斥：“幻味。
勾魂的伎俩。
忍住。”
“可是……可是太香了……”阿归的声音变得迷糊，像是在梦呓，“就、就一眼……我就看看……是不是真有糖……”突然，陆昭脚边的包袱皮猛地一动！
那截扫帚头如同离弦之箭，竟挣脱了包袱皮的束缚，化作一道黄影，闪电般窜向殿外那顶猩红的纸轿！
“蠢货！”
陆昭低骂一声，伸手去抓却捞了个空。
只见阿归所化的扫帚精几个蹦跳就窜到了纸轿前，细杆身体一弹，猛地探入那低垂的轿帘内！
“唔！
噗……咳！
咳咳咳！”
下一瞬，它剧烈地呛咳起来，整个帚身疯狂颤抖，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噎住了喉咙！
它猛地从轿子里拔出“头”，只见它的“嘴”里——几根主竹丝之间，死死塞着一团黏腻惨白、形似糯米团子的东西，正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桂花甜香！
几乎就在阿归被噎住的同一时间，院中那西个静止的纸人，猛地一百八十度转过头！
西张画出来的夸张笑脸，齐刷刷对准了殿门方向的陆昭！
浓重的、冰冷的恶意瞬间如潮水般将破庙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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