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30日,星期二,上海,35℃。
外滩27号,英商汇丰旧楼,花岗石墙面被午后的太阳烤得发烫。
汪澄把最后一封英文邮件敲进Lotus Notes,指尖悬在发送键上,三秒停顿——像把十年青春一并压进回车里。
To: Director JohnsonSubject: I quit.光标一闪,邮件飞出,她的胸口跟着空了一拍。
走廊尽头的老式吊扇吱呀旋转,吹不散初夏的闷热。
汪澄踩着七厘米香槟色高跟鞋,穿过幽深长廊,鞋跟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清脆的回响。
每一下,都像对过去告别。
落地玻璃外,黄浦江船笛低鸣,仿佛替她说再会。
她想起1988年的冬天,同一个位置,阿宝把第一朵红玫瑰塞进她手里——花茎用白色餐巾纸裹着,纸上潦草一行字:> “上海的风大,别忘了抬头。”
那时她刚考进外贸公司,二十二岁,齐耳短发,笑起来眼角弯弯。
十年后,她成了外滩27号最年轻的科级干部,却再没人递她玫瑰。
“汪小姐,侬真要走?”
助理小陈追出来,怀里抱着那盆绿萝,像抱着最后的挽留。
“要走。”
汪澄转身,嘴角扬起,沪语轻轻,“老娘不陪他们白相了。”
她按下电梯,铜制指针从6缓缓降到3。
数字跳动间,她听见自己心跳——竟比当年第一次穿西装还快。
电梯门合拢瞬间,整点钟声“当——”地响起,像为一段人生落锁,也为另一段解封。
二一出旋转门,热浪扑面。
南京东路行人如潮,自行车铃叮当作响,远处新立起的霓虹屏正滚动播放“股票认购证第六期即将发行”。
汪澄摘下工牌,随手丢进垃圾桶。
金属牌撞镀锌铁皮,发出清脆一声“当啷”,像收盘铃。
她抬手拦出租,红色桑塔纳吱一声停稳。
司机摇下车窗,上海口音浓得发黏:“小姐,去啥地方?”
“浦东。”
她拉开车门,报出地名,“陆家嘴。”
司机一愣,从后视镜打量她——精致套装、珍珠耳钉、红唇抿成一条线,像把刀。
“小姐,浦东现在还是大片荒地,侬去做啥?”
“开荒。”
她笑,眼波比黄浦江还亮。
车子启动,收音机里恰在播新闻——> “……6月30日,中国人民银行宣布第七期股票认购证将于7月4日发售,总额度五十亿元,采用实名制……”汪澄摇下一半车窗,热风吹乱她额前碎发。
她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抓,像把风攥进掌心。
十年外贸生涯,她经手信用证、提单、关税号,却从没为自己抢过一张“纸”。
今天起,她要抢。
三车过延安东路隧道,灯火骤然暗下,只剩昏黄壁灯一闪而逝。
隧道像时光甬道,把旧上海甩在身后,前方是待垦的浦东。
出口处,巨幅广告牌拔地而起——> “Welcome to Lujiazui Financial Zone”白色底、蔚蓝色英文字,在夕阳下晃得人眼眶发热。
桑塔纳停在烂泥路口,司机回头:“小姐,再往前没路了。”
汪澄付钱下车,高跟鞋稳稳踩进黄土。
远处吊机林立,塔吊长臂像巨型钢铁稻草人,在暮色里缓慢摆动。
她抬眸,风卷沙粒扑面而来,迷了眼,却遮不住光——那里,将来会有金茂、会有环球、会有无数玻璃盒子反射太阳。
而现在,只有一片荒地,和一张即将发行的认购证。
她低头,从公文包抽出一张空白的“股票认购证预约表”,借车灯光亮,缓缓填上自己的名字——> 申请人:汪澄预约数量:1000份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最后一笔落下,她抬头,对着漫天黄土,轻声道:“上海,我回来了。”
风掠过,卷起她米色风衣下摆,像给这片荒地插上第一面旗。
第一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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