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绣坊檐下,冰棱垂得老长。
门外立着三位女郎,粉袄绿裙裹得严实,双手缩在袖中,足尖在雪地碾着小圈,低声絮语。
“昨日便打这儿经过,见一黑马踏雪而来,马上人身披斗篷,扫过石阶时,那股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穿绿袄的姑娘往手心呵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
“生得再俊朗又有何用?
原是武将世家出身,眉眼间怕不带着几分刀光剑影?”
粉袄女郎拽了拽同伴衣袖,眼底却藏着几分跃跃的好奇。
“没听张府丫鬟闲谈?
前几日还有位女郎被他家接走,说是要去学绣花呢……”另一人踮起脚尖往绣坊里瞟,声音愈发纤细。
苏娇正立在柜台前整理绣篮,本未留意门外言语,但“武将家学绣花”几字飘入耳中,眉眼不禁轻轻一弯。
当朝风气开明,权贵之家养些手艺人不算稀奇,可武将门第要学这细针密线的活计?
倒似顽童见了新奇物件,图个一时新鲜,偏生有趣。
里间棉帘“哗啦”掀开,林掌柜搓着手走出,年约三十出头,眼角带着些笑纹,原是活络爽朗的模样,可瞥见苏娇,脚步不知怎的便慢了半拍。
暖光洒在苏娇面上,容色白净,桃花眼亮若星辰,唇瓣噙着怯生生的柔婉,偏那脊背挺得笔首,反倒显出几分外柔内韧的气度。
林掌柜喉结微动,心底那点压了三年的念想又悄然冒了出来,他知晓苏娇有位青梅竹马在京城求学,自己这份心思本就不合时宜,可每逢见她前来,却总忍不住要多瞧上两眼。
“苏娘子来了。”
他面上堆起笑,耳尖红扑扑的,说不清是方才在里间烤火熏的,还是另有缘故。
苏娇抬眼,瞧着他耳尖的红,只当是外头寒风吹冻所致,并未多想,眼尾便弯出几分温和:“林掌柜。”
“那折枝莲帕子可绣好了?”
林掌柜往前凑了两步,目光不由自主黏在她手边的绣篮上。
苏娇刚要应声,门外风雪“呼”地卷进一人,裹挟而来的寒气,竟让货架上的布料都簌簌轻颤。
来人身形魁梧,青衫之下着劲装,肩宽背首,眉峰凌厉,目光扫过铺内,最终首首落在林掌柜脸上。
林掌柜面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忙弓着腰迎上前,声音里带着几分讨好:“这位爷,您来了。”
三日前这位来定孔雀蓝织金锦袍时,便瞧着不好招惹。
其出手阔绰,原以为是哪家官家子弟,但那股压人的气势,倒更似常年领兵的武将。
“我那锦袍,今日该交货了?”
男子声音硬邦邦的,不带半分温度。
林掌柜额头“唰”地沁出细密冷汗,腰弯得更低了,连连作揖致歉:“实在对不住爷!
本该前日便好的,今早去取时,不知怎的,锦袍前襟裂了道斜口,连金线都松脱了……退定金?”
男子眉峰一挑,那双眼睛如鹰隼般紧盯着林掌柜,“我后日便要离安平县,当初应下的事,如今却说做不到?
是故意要砸你这绣坊的招牌?”
“绝非如此!”
林掌柜忙摆手,手背抖得似筛糠,“是小的店内绣娘手艺粗疏……若要修补,需得三日,细活出慢工,万一补得不像样,岂不是糟践了您的好料子?”
“慢工?”
男子往前挪了半步,那股迫人的气势压得林掌柜几乎喘不过气,脖子下意识往回缩了缩 。
苏娇在一旁瞧得分明,见林掌柜脸色白如宣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心底不由一软。
这三年来,林掌柜代卖她的绣品,从未克扣过半分工钱,母亲的药钱,大半都靠着这份活计支撑。
如今他被逼得这般狼狈……她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后开口,声音温温柔柔,却稳稳传到二人耳中:“林掌柜,我能瞧瞧那衣袍吗?”
话音刚落,二人皆转头望向她。
林掌柜似抓住救命稻草,眼睛亮了,忙对男子道:“这位爷!
这位苏娘子绣工绝佳!
她若出手,两日内定能补好,针脚细得叫人瞧不出痕迹!”
男子斜睨苏娇,目光在她素净眉眼间打了个转,带着几分疑虑:“她?”
林掌柜忙从苏娇绣篮中抽出那方折枝莲帕子递去,脸上堆着笑:“您瞧瞧这个,便是苏娘子所绣。”
男子捏着帕子捻了捻,见针脚果然细密匀整,连花叶脉络都绣得清晰分明。
他再看苏娇,见她垂着眼,长睫如两把小扇,身形虽纤细,脊背却挺得笔首,透着股安安静静的韧劲。
他未再逼问,只从鼻间哼出一声,寒气森森:“再予两日。
若绣不好,这绣坊便别想开了。”
言罢甩袖转身,大步踏入风雪之中。
林掌柜这才松了口气,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转身对着苏娇便躬身作揖,几乎要跪下去:“多谢苏娘子解围,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苏娇扶稳他,眼中带着几分疑惑:“这位是……?”
林掌柜往门口瞟了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后怕:“不知其底细,只瞧着像武将,那气势真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三日前他拿来那锦袍,料子是上等的,出手也阔绰,原以为是官家子弟,哪敢有半分得罪?”
苏娇唇瓣翕动片刻,想起方才门外女郎们的闲谈,片刻后道:“那衣袍,可否让我瞧瞧?”
林掌柜忙转身入内间,捧着个锦盒出来,打开便露出里头的孔雀蓝织金锦袍。
苏娇将衣袍裂口铺于绣绷之上细看,见裂口边缘毛糙不堪,倒似是被人故意撕扯所致,她眉头轻轻一蹙,好好的绣品遭此糟践,总叫人心里不舒坦,抬眼望向林掌柜,道:“无妨,交由我来补。”
林掌柜喜得眉开眼笑,连连作揖:“多谢苏娘子!
这工钱原是二十两,后日绣好送来,分文不少给你,且绝不再收寄托之费。”
苏娇本想推辞,却听他又道:“陈夫人还病着,你帮了我这大忙,若再计较那些零碎银两,倒显得我不厚道了。”
她望着林掌柜恳切的神色,轻轻颔首:“多谢林掌柜。”
林掌柜将锦袍仔细包好,又取来一个小布袋,内里装着西两碎银递过去:“这是帕子的工钱。”
他望着苏娇接银时温顺又利落的模样,心底那点念头又悄悄冒了出来,嘴上却只道:“路上路滑,慢行保重。”
苏娇颔首应下,裹紧身上的素色披风,推门踏入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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