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梧桐大道,依旧被暑气笼罩着,仿佛夏天的余威还在顽强地抵抗着秋天的到来。
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如金色的箭雨般洒落,在柏油路面上交织出一片片破碎而晃眼的光斑,像是无数颗碎钻散落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蒸腾后散发的青涩气息,那是一种混合了绿叶、青草和泥土的独特味道,清新而宜人。
微风轻拂,这股气息便如轻烟般在空气中缓缓流淌,让人感到一种宁静与舒适。
远处的球场上,隐隐约约传来阵阵奔跑呼喝声。
那是青春的声音,充满了活力与激情。
球员们在绿茵场上飞奔他们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矫健。
欢呼声、呐喊声此起彼伏,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股热情所点燃。
陈桉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专业书,有些心不在焉地走着。
开学己一周,大学的新鲜感尚未完全褪去,却己蒙上了一层日常的薄尘。
他正思索着下午的实验报告该如何下笔,鼻尖却忽然触及一点微凉的湿意。
他抬起头。
原本澄澈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大片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地压下来。
风开始变得急促,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又是一滴,恰好落在他的眉骨,冰得他一个激灵。
要下雨了,还是阵雨。
他暗叫一声不好,想起自己根本没带伞。
图书馆距离宿舍区有相当一段距离,周围最近的、可以避雨的建筑,只有前方不远处那栋有些年岁的艺教楼。
几乎是同时,豆大的雨点开始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下来,又急又密,瞬间在地上晕开深色的斑点。
行人惊呼着西散奔逃。
陈桉再不犹豫,抱紧怀里的书,低下头,快步冲向艺教楼的屋檐。
堪堪在雨幕彻底连成一片前冲上了台阶。
屋檐不算深,斜飞的雨丝带着沁凉的湿气,扑在他发热的脸颊和手臂上。
他微微喘着气,拍了拍肩上和头发上的水珠,有些狼狈地向里靠了靠,准备等这阵急雨过去。
艺教楼里很安静,与外面的狂风骤雨像是两个世界。
走廊空旷,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旧木料的味道。
他随意打量着,目光掠过一间间挂着“画室”、“琴房”牌子的教室门。
忽然,一阵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乐声,乘着风,穿透雨幕,丝丝缕缕地飘入他的耳中。
是小提琴的声音。
那旋律很慢,低回婉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生涩,仿佛拉琴的人正极其专注地与每一个音符对话,试图将它们准确无误地从弦上唤醒,却又因某种不确定而显得格外轻柔。
它不像表演,更像是一种私密的低语,无意间被风雨送到了他的面前。
鬼使神差地,陈桉循着声音,放轻脚步,向走廊深处走去。
声音来自一扇虚掩着的门。
门牌上写着:307 练琴室。
他停在门口,犹豫着是否该离开,这毕竟像是一种窥探。
但那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那生涩却认真的琴声,有一种奇异的魔力,抓住了他。
透过门缝,他小心翼翼地向内望去。
然后,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又被骤然压缩。
练琴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窗外是灰蒙压抑的天色和倾盆而下的雨,室内光线昏暗,却唯独有一盏壁灯亮着,柔和的光晕如同舞台追光,恰好笼住窗边那个执着琴的身影。
她背对着门口,身形纤细,穿着一件烟灰色的棉质长裙,裙摆安静地垂落至脚踝。
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脖颈,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白得像是上好的瓷器,泛着细腻温润的光泽。
她的长发如墨色的瀑布,用一根简单的深色发带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落在颈边,随着她拉琴的细微动作轻轻晃动着。
她的姿势似乎有些僵硬,肩膀微微绷着,侧着头,下颌轻抵着琴托,全神贯注地看着谱架上的乐谱。
琴弓在弦上缓慢地移动,那首有些耳熟却叫不出名字的练习曲,便从她手下流淌出来。
偶尔有一个音准略有偏差,或是运弓稍显滞涩,她便会立刻停下来,极轻地蹙一下眉尖,然后再次尝试,耐心得近乎固执。
陈桉屏住了呼吸。
窗外雨声喧嚣,狂风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呜呜的声响。
但在门内这一方静谧的光晕里,一切都仿佛被隔绝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盏灯,那个身影,和那首磕磕绊绊却异常动人的旋律。
他看不见她的正脸,却能清晰地看到她那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后颈,看到她微蹙的眉间那一点点专注的褶皱,看到她握着琴弓的、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指。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
不是惊艳,更像是一种…心口被某种柔软而沉重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的闷痛。
酸涩,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慰藉。
仿佛在茫茫人海里,突然看到了另一个孤独而认真的灵魂,正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默默打磨着自己。
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生怕一丝一毫的响动都会惊扰了这幅画面,惊散了这雨中偶然捕捉到的、易碎的宁静。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外,像一个误入秘境的守夜人,守护着一盏不属于自己的灯。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曲终了,她缓缓放下琴弓,轻轻舒了一口气,肩膀也放松下来。
她转过身,似乎想活动一下有些酸麻的手臂。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陈桉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看到了她的脸。
灯光清晰地勾勒出她的面容。
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明艳逼人的美,而是一种清冷又柔和、矛盾却又和谐的美。
她的脸型是标准的鹅蛋脸,线条流畅而干净。
皮肤白皙细腻,几乎看不到毛孔。
眉毛细长而舒展,像远山的黛色。
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此刻正微微低垂着,看着手里的琴,眼眸的颜色是极深的黑,却又在灯光下映出一点浅褐色的光,像蕴着星辰的深潭,沉静而专注。
鼻梁挺首,唇形饱满,唇色是自然的淡粉,此刻因专注而微微抿着。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刚才的练习里,并没有立刻发现门外有人。
陈桉却像被那道无形的目光灼伤,猛地向后缩了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一股强烈的、做贼心虚般的慌乱瞬间淹没了他。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转身,逃离了那条走廊,脚步声被淹没在哗啦啦的雨声里。
一首跑到艺教楼的大门口,冰冷的雨气扑面而来,他才敢停下来,扶着门框,大口地喘着气。
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
脑子里反复回放的,只有那盏灯,那段生涩的琴声,那个纤细的背影,和最后惊鸿一瞥看到的、安静侧颜。
雨势渐渐小了一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
陈桉的心跳却迟迟无法平复。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学院的学生。
这短暂的、无声的邂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梦境,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在他心里投下了一颗巨石。
汹涌的余波,久久荡漾。
他最终还是没有等雨完全停歇,抱着书,一头扎进了迷蒙的雨雾之中。
冰凉的雨丝落在他的发烫的脸上,却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股陌生而滚烫的情绪。
那个雨天,那间琴房,那个拉琴的女孩。
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被雨水浸透的、模糊而又清晰的烙印。
深深地,刻在了他十九岁的这个寻常午后。
遇见她时,世界万籁俱寂,唯有心海深处,风浪骤起,永无止息。
他知道,有些故事,从第一眼开始,就注定只能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他的暗恋,在这一刻,无声地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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