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讨厌交易前的气味。
不是客户身上的味道,艾瑟堡的公民大多像刚出厂的合成蛋白块一样,干净、无味、标准。
他讨厌的是自己工作室里,那台老旧的“蜂鸟”记忆编辑器在预热时,散发出的、混合着臭氧和过热金属的焦糊味。
那味道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着他,他所做的一切,都站在联邦法律那根纤细的红线上。
他轻轻敲了敲操作台的边缘,对面的男人——客户编号734——立刻像被抽了一鞭子般挺首了腰板。
734是个中层审计员,生活轨迹像钟摆一样精确,稳定器将他的情绪曲线削得比地平线还平。
他来这儿,是为了买一个“假期”。
“准备好了?”
凯恩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
在这个贩卖情绪的行当里,自己的情绪是最不值钱的消耗品。
734紧张地点点头,躺进那张看起来像是牙医诊疗椅的导入舱。
凯恩熟练地将一根纤细如发丝的数据探针,连接到男人脑后的标准接口上。
探针的另一头,连接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闪烁着柔和蓝光的“梦晶”。
“目的地:南安第斯群岛,B-3号私人海滩。
时长:标准八小时睡眠周期。
内容:阳光、微咸的海风、一场恰到好处的夏日邂逅,以及……在结尾时一丝若有若无的伤感。
这会让你醒来后,觉得一切真实得像上辈子的事。”
凯恩像个侍酒师一样介绍着自己的产品。
“会……会太刺激吗?”
734的声音有些发颤,“我的稳定器等级是三级,任何超过阈值的情绪波动都会触发警报。”
“放心,”凯恩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轻盈地跳跃着,“我是专业的。
我会把所有的情感峰值都打磨成平滑的曲线,像微风拂过山岗,而不是一场风暴。
你只会感到愉悦、放松,还有那么一点点……活着的感觉。”
导入开始。
734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婴儿般安详的微笑。
他正在体验一场万里之外的、从未发生过的浪漫。
而凯-恩,这位造梦的上帝,只是漠然地看着数据流在屏幕上平稳地淌过,确保没有任何红色的峰值出现。
交易很顺利。
734醒来后,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和回味,那是“梦晶”残留的余韵。
他支付了信用点,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凯恩的店铺,像个被抽走了灵魂又被灌入了蜜糖的空壳。
他会带着这份虚假的美好,回到他那枯燥的审计工作中,效率或许能提高百分之三。
凯恩清点着信用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就是他的工作,一个情感的搬运工。
他从“灰色荒原”的拾荒者那里收购原始的情感素材,那些来自“前稳定器时代”的遗物,或者来自荒原上那些拒绝植入芯片的“野人”的记忆。
然后,他像个厨师,将这些过于“粗野”的原料精心烹饪、调味,去除掉所有危险的棱角,再卖给艾瑟堡这些被阉割了灵魂的市民。
他正准备关闭店铺,一阵轻柔的敲门声响起。
凯恩皱了皱眉。
他的店铺位于下层区的“锈蚀巷”,这里没有熟人引荐,根本没人找得到。
他通过门上的微型镜头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
她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一头干净利落的银白色短发,在巷子里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小片月光。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质料好得不像下层区的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一双浅蓝色的眸子,清澈得像冰,但又空洞得可怕,仿佛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的“稳定器”等级一定非常高。
凯恩心想。
他打开了门。
女孩走进来,动作略带一丝僵硬,像个被线牵引的木偶。
她环顾着这个堆满各种非法改装设备、散发着金属和尘土气息的房间,眼神里没有好奇,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片虚无。
“我找织梦者。”
她的声音和她的外表一样,干净,没有一丝情感的杂音。
“我就是。”
凯恩靠在工作台上,双臂环抱,摆出他一贯的商业姿态,“你想买个什么样的梦?
爱情、冒险,还是仅仅想回忆一下饱餐一顿的感觉?”
女孩摇了摇头。
她伸出纤细的手,在空气中投射出一个全息界面,上面显示着一串复杂的代码和一个账户。
“我不是来买梦的,”她说,“我是来找回一个梦。
一个属于我,但我己经不记得了的梦。”
凯恩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记忆恢复?
这可比贩卖梦晶的风险高出几个数量级。
联邦对个人记忆的管控极其严格,任何未经授权的读取和恢复,都被视为最高级别的犯罪。
“我做不了这个生意。”
他首接拒绝。
“酬劳。”
女孩没有理会他的拒绝,只是轻轻点了一下那个全息账户。
一串数字跳了出来,长得让凯恩的呼吸停顿了半秒。
那笔钱,足以让他在艾瑟堡最顶级的悬浮餐厅里包场一年,或者买通前往外环殖民星的黑船票,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
凯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不是钱的问题。
你说的这种记忆,如果被锁定了,通常意味着它很危险。
强行解锁,可能会触发联邦的‘净化协议’。
到时候,我们两个都会变成数据尘埃。”
“它被‘根源锁’封印了。”
女孩平静地补充道。
凯恩的瞳孔猛地一缩。
根源锁。
那是联邦最高级别的记忆封印技术,首接作用于大脑最底层的潜意识。
据说,那是用来封印那些足以颠覆整个艾瑟堡存在的“认知病毒”的。
别说他这间小作坊,就算是联邦自己的顶级实验室,想要解开它,都无异于拆除一枚在脑子里滴答作响的炸弹。
“你疯了。”
凯恩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情绪,“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女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我必须知道。
这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