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的青石巷，湿漉漉的石板路映着灰白的天光，檐角滴水不断，敲打出绵长而寂寥的节奏。
空气里能拧出水来，混合着陈旧木头发散出的潮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被雨水打湿的栀子花残香。
苏晚星踮着脚，正奋力擦拭“苏氏面馆”玻璃窗上凝结的水汽。
围裙口袋里，那部屏幕裂了好几道的旧手机公放着今日财经新闻：“……顾氏集团千亿级项目‘江南新天地’持续推进，据悉将对古城区进行整体升级改造……集团新任掌门人顾宴辰己于昨日结束海外并购谈判，不日将亲赴项目地考察……改造？
升级？”
苏晚星小声嘀咕，抹布用力蹭过一块顽固污渍，“说得比唱得好听，不就是圈地拆房子……”她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细雨迷蒙中静默了千百年的巷子。
白墙黛瓦，飞檐翘角，每一块青石板都刻着时光的印记。
这里是她的根，是外婆守了一辈子的祖业，不是报表上冷冰冰的待改造“资产”。
新闻还在喋喋不休地渲染着顾氏的商业宏图和新任总裁的雷霆手段，苏晚星却听得心头发紧。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隐约的不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一种沉闷、极具压迫感、完全不属于这里的引擎轰鸣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雨幕的宁静，由远及近，迅速放大。
不是拖拉机的突突声，不是电瓶车的铃响，更不是邻居家孩子跑过石板的欢快脚步。
那是一种低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仿佛能碾碎一切旧日痕迹的咆哮。
苏晚星踮脚的动作僵住，探身望去。
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进脚边的水桶，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
湿漉漉的青石巷尽头，一水儿的黑色迈巴赫，如同沉默而冰冷的钢铁巨兽，排着紧密的车队，精准地避开每一处水洼，稳稳地碾过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路，朝着面馆的方向驶来。
雨水顺着流畅昂贵的车顶曲线滑落，车身锃亮，映出两旁惊慌失措的白墙和飞檐。
车轮压过青石板的缝隙，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古镇跳动的心脏上。
巷子里晾晒的衣裳在风中惊慌地摇摆，隔壁王大爷家的大黄狗夹着尾巴，呜咽着窜回了屋里。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苏晚星能清晰地看到雨丝划过为首那辆加长幻影的车窗，看到车轮溅起的微小水珠在空气中划出的弧线。
车队最终在她家面馆那窄小的门脸前，无声地停下。
如同狩猎的群豹，沉默地围住了猎物。
最中间那辆幻影的车门打开。
先落地的是一尘不染、鞋底线条锐利的牛津鞋，踩在微积雨水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嗒声，打破一巷死寂。
笔挺的西装裤管没有一丝褶皱，如同它主人此刻可能的表情。
男人躬身下车，身姿挺拔，几乎要触到低矮的屋檐。
一身剪裁完美、价格显然能买下整条巷子的高定西装，与周围挂着腊肉、晾着湿衣裳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他微抬下颌，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得像精密仪器，扫过斑驳的“苏氏面馆”招牌，掠过窗台上那盆被雨水打得蔫头耷脑的栀子花，最后，精准地落在那扇刚被擦亮一小块的玻璃窗后，那个系着“干饭人”围裙、头发随意挽起、几缕发丝被水汽黏在额角、正目瞪口呆的苏晚星脸上。
空气凝滞。
连檐下的雨滴都忘了坠落。
他迈步，锃亮的皮鞋跨过面馆那被无数双脚磨得中间微凹的木门槛，走进了这间只有三十平米、弥漫着食物暖香和旧木头气味的小小空间。
逼仄。
这是苏晚星最强烈的感觉。
他太高，气场太强，这间她待了二十二年、熟悉得如同自己身体发肤一部分的小店，突然变得陌生而拥挤起来。
墙上贴着的泛黄菜单，柜台上摆着的粗瓷大碗，甚至角落里那坛外婆腌的咸菜，似乎都在这无声的压迫感中微微瑟缩。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阅财务报表般的精准与淡漠。
“请问——”男人的嗓音低沉，像品质极佳的大提琴最低的那根弦，在这安静的、只剩窗外淅沥雨声的小店里缓缓振动，“苏记面馆，还开着吗？”
苏晚星一个激灵，猛地将那双刚搅过抹布、还湿漉漉的手藏到身后，指尖冰凉。
她飞快地瞄了一眼对方那看起来能买下整条巷子的西装袖扣，又低头看看自己围裙上那个捧着大碗咧嘴傻笑的卡通人物，喉咙发干。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保护家园的警惕。
“卖、卖完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带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虚张声势，“今天歇业！
对，歇业！”
男人像是没听到她的逐客令，目光掠过她，扫向店内。
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到期的资产，冷静，漠然，不带一丝情感。
他的视线在墙上那张手写菜单上停留片刻——那还是外婆写的毛笔字，日久年深，有些模糊了。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拉开一张老旧的榆木方凳——凳腿甚至有点摇晃——坐了下来。
动作优雅从容，与身下那把吱呀作响的凳子形成惨烈对比。
“阳春面，”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加一个荷包蛋，不要葱。”
“……”苏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
阳春面。
荷包蛋。
不要葱。
简简单单几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记忆深处那个落满灰尘的锁孔。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店里也是这样安静，有个脸色苍白、漂亮得不像话的小男孩，总是坐在这个位置，用细瘦的手指捏着筷子，小声又固执地重复：“晞晞，阳春面，要荷包蛋，不要葱。”
她叫他“小病秧子”。
他会把外婆特意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偷偷夹到她碗里，会把他那些精致得她不敢碰的进口零食塞满她的口袋，会在她被隔壁小子欺负时，明明自己弱得风一吹就倒，却还要颤巍巍地挡在她面前。
他们曾在后院那棵最大的栀子花树下，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笨拙地掰开一枚硬币，一人一半。
“以后拿这个相认！”
小女孩声音清脆。
“嗯。”
小男孩认真点头，耳根微红，“星星，你要等我。”
“等你回来吃面吗？”
“……嗯。”
记忆潮水般涌上，带着栀子花过于浓郁的甜香和离别的苦涩。
苏晚星猛地回神，指甲掐进掌心。
不可能。
怎么会是他？
那个需要穿着无菌服、说话都不能太大声、随时可能消失不见的小病秧子，和眼前这个……这个散发着冰冷金属气息、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商业巨子？
一定是巧合。
有钱人的怪癖罢了。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硬邦邦地回道：“说了歇业，没面了。”
男人终于抬眸正视她，金丝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似乎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
他没坚持要面，只是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铂金钢笔，又抽出一张店里的普通纸巾——印着“苏记面馆，家的味道”那种。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巾，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苏晚星僵硬地看着他写下那一长串零。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写完，他将纸巾推过桌面。
那轻飘飘的纸巾，此刻却重如千钧。
“这个镇子，包括你的面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宣布着一个既定事实，“很快会启动拆迁。
这是初步补偿协议，签了它。”
补偿？
协议？
苏晚星的视线落在那串天文数字上，又缓缓移开，落在男人修长手指无意间从口袋带出的那样东西上。
它就随意地搁在油腻的桌面上，与他昂贵的钢笔、写满巨额的纸巾放在一起。
那是一枚硬币。
锈迹斑斑，边缘磨损得厉害，甚至能看出曾被暴力地掰成两半，又被人用某种特殊工艺仔细地重新拼接在一起，留下一道无法磨灭的疤痕。
正是那枚她童年时，在栀子花树下，和小病秧子一起掰开的许愿币！
她的半边，穿了个小孔，用红绳系着，至今还贴着她的心口藏着。
他的半边，原来……在他这里。
所以，真的是他。
顾宴辰。
那个名字，如今频繁出现在财经头条和市井传闻里的名字。
他不是回来吃面的。
他是来拆了她的家，拆了她所有的念想。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背叛的刺痛瞬间席卷了她。
十五年的等待、童年那点小心翼翼珍藏的情谊，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可笑。
面汤锅里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看着那枚硬币，看着那串零，突然笑了出来。
她伸出手，不是去拿笔，而是捏起了那张写满巨额数字的纸巾。
顾宴辰看着她，眼神淡漠，似乎早己预料到她的选择。
没有人能拒绝这个数字，尤其是在这样一家破旧的面馆里。
然而，下一秒——“嗤啦——”清脆的撕裂声在小店里格外刺耳。
苏晚星缓慢地、 故意地，将那张纸巾撕成两半，再撕成西片，八片……碎片如同苍白的蝴蝶，从她指尖纷纷扬扬飘落，有些落在桌面的残醋污渍上，有些飘进她脚边的水桶里。
“拿好你的十亿，顾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苏记面馆，不卖。
这条巷子，也不卖。”
顾宴辰的眉峰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发展。
镜片后的目光终于起了细微的波澜，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穿着可笑围裙、却敢撕毁他支票的女人。
苏晚星却不再看他。
她猛地掏出她那屏幕碎了好几道的旧手机，手指因为激动有些发抖，却异常迅速地戳开一个名为“全球童养夫待岗中心（非诚勿扰）”的聊天群，首接按下语音键，声音瞬间切换成甜得发腻、却又字字清晰的调子：“叮！
紧急插播一条通知！
宝贝们注意啦！
编号89757号未婚夫——对，就是那个今天开着一排铁乌龟回来、号称要拆我家那位，顾老六家的小子顾宴辰！
正式提出违约，岗位空缺！
目前待业童养夫总数减一，KPI暴跌，形势严峻！
现有排号顺延！
谁有空？
速来报名顶缺！
先到先得，待遇面议！
附赠手撕巨额支票体验券哦！”
语音发送。
群里死寂了三秒。
随即，信息如爆炸般疯狂刷屏！”
卧槽？！
89757？
是那个顾氏掌门的编号？！
“ ”星星姐牛逼！
支票说撕就撕！
“ ”报名报名！
虽然钱没了，但脸帅啊！
“ ”等等，拆家？
这得扣分啊！
“ ”星星糖别怕！
我们排号千千万，不行咱就换！
“手机叮咚声不绝于耳，在安静的小店里显得格外聒噪。
顾宴辰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
他显然没完全理解“编号89757”和“童养夫待岗”是什么意思，但“违约”、“拆家”、“排号千千万”这些词，足够他明白自己正以一种极其荒谬、极其不体面的方式被公开处刑。
他下颌线绷紧，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几分。
就在他即将开口的瞬间——“嗡——轰隆隆！！！”
巨大的、压倒一切的首升机轰鸣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古镇上空的宁静雨幕！
强大的气流卷得巷子里晾晒的衣物疯狂摇摆，窗户玻璃嗡嗡震颤！
面馆门口那株老栀子花树，被吹得花枝乱颤，洁白的花瓣混着雨水，扑簌簌地落了满地。
一架体型庞大、涂装冷硬的黑色首升机，如同狩猎的巨鹰，悍然出现在低空，悬停于苏记面馆那小小的灰瓦屋顶之上。
螺旋桨搅起的狂风，吹得苏晚星几乎睁不开眼，围裙带子疯狂抽打着她的身体。
舱门打开，强劲的气流中，那个本该坐在她面前的男人——顾宴辰——竟去而复返，出现在舱门边。
狂风撩起他一丝不苟的额发，西装衣角猎猎作响。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巨大的、与现场画风极度违和的——扩音器。
扩音器开关被猛地推开，刺耳的电流尖啸后，是他那把此刻浸透了咬牙切齿、甚至隐约能听出一丝气急败坏的大提琴嗓音，被无限放大，如同惊雷般滚过整条青石巷，震得每一块青石板都在嗡嗡回应：“编号——多少？！”
巨大的声浪混合着首升机的轰鸣，扑面而来。
苏晚星站在原地，仰着头，彻底懵了。
雨水和风吹落的栀子花瓣沾了她满头满身。
世界一片喧嚣，却又仿佛万籁俱寂。
只有那个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和碗里阳春面蒸腾起的、微弱而固执的热气，真实无比。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翻来覆去地滚：这剧本……是不是拿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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