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半夜开始落的。
沈砚被冷醒时,茅草屋顶己积了薄白。
他裹紧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被,蜷在土炕角,听着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窗纸,像谁在敲一面破了洞的铜锣。
灶膛里的余火早灭了,屋里寒得像口冰窖。
沈砚摸黑爬起来,赤脚踩过结霜的地面,从梁上取下最后半捆松枝。
火星子溅进陶壶,烧得水沸声格外响——这是他和沈九公今冬最后一捧热水了。
“咳……咳咳……”里屋传来熟悉的呛咳。
沈砚端着陶碗冲进去,就着昏黄的油灯,见老樵夫蜷在破棉絮里,脸白得像窗台上的积雪。
“九公,喝口热的。”
他把碗凑到老人唇边。
沈九公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突然反手扣住他手腕。
老人指甲缝里还嵌着砍柴的木屑,力气却大得惊人:“砚儿……后屋……木箱……我不渴,您歇着。”
沈砚想抽手,却被攥得更紧。
老人的手凉得像块冰,却烫得他心慌——这是沈九公第三次说胡话了,前两次都是念叨“别碰那铁匣守好梅树”。
鸡叫第三遍时,沈九公断了气。
沈砚跪在炕前,看着老人闭了眼,喉间像塞了团雪。
他按乡俗给老人擦了身,换上唯一一件没补丁的青布衫,又去后山挖了个土坑。
雪地里挖坟费了整上午,等埋完最后一抔土,他裤脚全湿了,贴在腿上冻得生疼。
回到茅屋,沈砚开始收拾遗物。
土炕席子下压着半块玉米饼,梁上悬着串晒干的野山椒,墙角堆着砍柴的斧头……唯独不见沈九公常提的“铁匣”。
他忽然想起老人临终前的胡话。
后屋有口旧木箱,锁头早锈死了。
沈砚找来石头砸开,霉味混着松木香扑面而来——箱底躺着个拳头大的锈铁匣,比他巴掌还宽,匣身刻满细密的梅花纹,有些地方己被磨得发亮。
铁匣没锁。
沈砚掀开盖子,里面只有两样东西:半卷泛黄的绢帛,和一枚羊脂玉佩。
玉佩上雕着朵五瓣梅,花瓣凹处嵌着极小的红珊瑚,像凝固的血。
绢帛一展开,沈砚便愣住了。
上面是工整的小楷,写着些他认不全的古怪招式:“寒梅三叠,守拙为根……第一叠破冰,需以梅枝引气,指节如梅蕊……这是……武功谱?”
他正发怔,院外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沈砚猛地抬头,透过糊着旧纸的窗,看见雪地里立着七个人。
黑衣、玄铁令,腰间悬着的剑穗泛着幽蓝——那是玄冰门的标志,他在镇上茶棚听人说过,这门里的人杀过人,连棺材都要浇上冰水封魂。
为首的老者推开柴门,雪沫子跟着卷进来。
他目光扫过沈砚怀里的铁匣,声音像冰锥子:“小子,东西交出来。
你养父欠的债,该你还了。”
沈砚的后背突然灼痛。
他想起沈九公咽气前攥着他手腕的力气,想起那句没说完的“守好梅树”。
他颤抖着摸向腰后——那里有块淡红的梅花胎记,此刻正烫得像块烙铁。
“我不知道什么债……”他强撑着后退,撞翻了灶边的陶壶。
热水泼在地上,腾起的白雾里,他瞥见老者腰间悬着柄剑,剑鞘刻着冰裂纹。
“寒梅三叠?”
老者突然变了脸色,“你竟能引动残谱?!”
沈砚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按在铁匣上。
方才慌乱中,他无意识翻开了绢帛,那些墨字竟像活了似的,顺着他的指尖往脉门钻。
眼前闪过模糊的画面:雪夜、梅树、一个穿月白衫的女子挥剑斩落梅花……“叮!”
玄冰剑破空而来。
沈砚本能地抬臂格挡,柴刀与剑刃相击,火星西溅。
可下一瞬,他后颈一凉——真正的杀招来了。
一道身影鬼魅般切入,松纹道袍扫过雪地。
老道手持半旧松纹葫芦,葫芦口倾出股清冽酒气,竟在两人之间凝成层薄霜。
“玄冰门的狗,也配动我松风观的人?”
老道抬手,玄冰剑突然脱手飞出,钉在门框上嗡嗡震颤。
为首的老者踉跄后退,撞翻了院角的竹筐,积雪簌簌落了满头。
“叶……叶天师?”
他声音发颤。
“滚。”
老道只吐了个字。
黑衣人们如蒙大赦,搀扶着首领仓皇逃离。
雪地上很快没了脚印,只剩玄冰剑还在门框上震鸣。
沈砚这才看清老道模样:白发用木簪随意绾着,左眉骨有道淡疤,眼里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劲,像终南山里活了几百年的老松。
“可伤着了?”
老道走到他面前,伸手要摸他后颈的胎记。
沈砚偏头避开,却见对方目光落在铁匣上。
老道拾起铁匣,掀开看了眼绢帛,又摸了摸玉佩,突然长叹:“十六年了……林雪崖的梅,终于要开了。”
“您是谁?”
沈砚问。
老道将铁匣递还给他,从袖中摸出块松纹令牌:“松风观,叶疏桐。
你养父沈九公,是我寒梅山庄的守园人。”
沈砚如遭雷击。
他想起沈九公总说“当年在金陵见过大世面”,想起老人每到腊梅开时便对着墙角那株老梅树发呆。
“跟我走。”
叶疏桐转身踏雪,“有人要拿你当钥匙,打开二十年的血案。”
雪又下了起来,落在两人肩头。
沈砚望着茅屋方向,那里埋着他的养父,也埋着他从未知晓的身世。
怀里的铁匣微微发烫,像颗即将破土的种子。
终南山的雪地里,一行脚印延伸向山外。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玄冰门的方向,有更浓的杀机正在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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