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隔绝了母亲徒劳的拍打和越来越歇斯底里的哭诉。
那些声音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周游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整个世界缩小到只剩下他手中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
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进他的瞳孔,刺入他的大脑。
他试图从中看出一点误会的痕迹,一个打印的错误,但油墨清晰,格式工整,冰冷地宣告着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他的人生,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彻底篡改、定向、焊死在了这条离家乡最近、最“踏实”、也最令人窒息的轨道上。
外面,母亲的哭声逐渐变成了絮絮叨叨的自我辩护和诉苦,穿透薄薄的门板,无孔不入。
“....…我容易吗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哪个不是为了你们好…计算机那种东西是咱们这种人能想的吗?虚头巴脑的…机械多实在,学好了进厂子,一辈子铁饭碗·…你爸是指望不上了,你哥也废了……我就你这么一个指望了,你要是走了,这个家就散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心狠啊……一个个都想抛下我…老太太倒是轻松,一拍屁股走了,留下这个烂摊子给我。
”周游猛地抬起手,死死捂住了耳朵。
没用。
那些话早己不是通过耳朵进入,而是像病毒一样早己侵入他的血液,刻在他的骨髓里,成为他的一部分。
即使物理上隔绝了声音,它们依旧在他脑海里疯狂叫嚣,与奶奶临终前闪着微光的嘱托激烈地厮杀。
“勇敢的飞吧,周游。”
“你不能抛弃妈妈,周游。”
两种声音拉扯着他,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他冲进房间附带的、狭窄潮湿的卫生间。
对着锈迹斑斑的洗手池干呕起来。
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面色惨白、眼睛通红、因为剧烈干呕而生理性泪水盈眶的少年。
额发被冷汗浸湿,狼狈地贴在额头上。
这就是他。
这就是那个曾经梦想着周游世界的周游。
一种极致的绝望和无力感,像水泥一样灌满他的西肢百骸、沉重得让他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滑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卫生间角落的阴影里。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他机械地伸手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薄片。
是一片老式的、锈迹斑斑的刮胡刀片。
不知道是父亲什么时候遗落在这里的。
他的手指捏住了那片冰冷。
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不是冲动,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
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海里,终于抓住了一点什么实在的、可以掌控的东西。
疼痛。
至少疼痛是真实的。
至少疼痛能证明,这具行尸走肉一样的身体,还活着。
他挽起左手的袖子,露出苍白消瘦的小臂。
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显出淡淡的青色。
冰凉的刀片贴上皮肤,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他没有犹豫,轻轻地、缓缓地压了下去。
一道清晰的、尖锐的刺痛感传来。
紧接着,鲜红的血珠迅速从那条细长的切口里渗了出来,汇聚,然后沿着手臂的弧度滑落,在白得刺眼的皮肤上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痕迹。
一滴,两滴,落在陈旧发黄的地砖上,晕开小小的、暗红色的花。
周游怔怔地看着。
很奇怪,预想中的解脱或者释放并没有到来。
那疼痛确实尖锐,确实真实,但却像投入深井的一颗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随即就被更大的、更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麻木吞噬了。
留下的,只是一种更深重的虚无和·…可笑。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不会有人在意。
母亲只会看到血,然后爆发更激烈的情绪,哭诉自己养了个不孝的儿子,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逼迫她。
父亲大概只会骂一句“小畜生发什么疯”。
哥哥…哥哥甚至不会走出他的房门。
而奶奶,己经永远看不到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无比可笑,也无比可悲。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把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母亲那种带着焦躁和控制的转动,而是迟疑的、试探性的、几乎微不可察的一下。
周游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拉下袖子,盖住了手臂上的伤口,另一只手飞快地将刀片踢进了洗手池下的缝隙里。
他抬起头,透过磨砂玻璃的门,看到一个模糊的、瘦高的黑影停留在门外。
是周驰。
他的哥哥。
那个像老鼠一样蛰伏在阴暗房间里的哥哥。
门外的人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
周游的心脏莫名地加快了跳动。
他不知道周驰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他们兄弟俩,己经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接触”了?几分钟,或者更久。
那个黑影最终缓缓地移开了。
门外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母亲似乎哭累了,客厅里传来了电视机被打开的声音,聒噪的广告声瞬间填满了所有的空间。
周游靠着冰冷的瓷砖墙,缓缓吁出一口气。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但某种东西,似乎因为哥哥那沉默的、短暂的驻足,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挣扎着站起来,用冷水冲了把脸。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晰了一点。
他看着镜子里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完全空洞的自己。
完了吗?就这样认输了吗?像哥哥一样,被彻底打垮,变成这个家里又一个行尸走肉般的“遗产”?奶奶的声音又一次微弱地响起,这一次,却没有被母亲的哭诉完全掩盖。
“…周游,勇敢的飞吧·…”飞?翅膀己经被折断了,还能怎么飞?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地上那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上。
如果不能翱翔天际,那么……用走的呢?用爬的呢?离开的方式,难道只有考上大学这一种吗?一个模糊的、疯狂的念头,像黑暗中燃起的第一颗火星,微弱,却顽强地闪烁起来。
他拉好袖子,遮住那道新鲜的伤口,也遮住了所有汹涌的情绪。
他打开卫生间的门,面色平静地走了出去。
母亲还在客厅沙发上抹眼泪,电视里放着吵闹的相亲节目。
看到他出来,她立刻投来混合着担忧、审视和一丝胜利的目光。
周游没有看她,径首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某些东西不一样了。
屈服也好,反抗也罢,他必须给自己找一个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而那个沉默的、如同老鼠般的哥哥,那个同样被折断了翅膀的飞鸟,此刻在他反锁的房门后面,又正在想些什么呢?周游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落入胃中,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他名周游,却囚于笼中。
但这囚笼,或许并非完全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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