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玻璃碎了三天,寒风就灌了三天。
沈未晞用硬纸板糊了窗缝,却挡不住那些带着沙砾的北风,吹得书架上的旧书哗哗作响,像是在低声抱怨。
她缩在柜台后面抄教案,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总被冻裂的手指关节发出的“咯吱”声打断。
窗台上的冻疮药快见底了,是王馆长托人从市医院开的,药膏带着淡淡的凡士林味,涂在手上却像抹了层冰。
沈未晞看着自己的手背,红肿的冻疮上裂开了细小的口子,渗着透明的组织液,碰到墨水瓶就钻心地疼。
“哐当”一声,后门被人踹开了。
沈未晞吓得手一抖,钢笔在教案上划出道长长的墨痕。
她抬起头,看见陈烬野站在门口,肩上扛着块玻璃,怀里抱着卷透明胶带,军大衣上还沾着没化的雪沫子。
“看什么?
不帮忙?”
他把玻璃往柜台上一放,震得墨水瓶都跳了跳。
玻璃边缘用砂纸磨过,却还是能看见上面的划痕,显然是从哪个破窗户上卸下来的。
“你怎么……”沈未晞站起身,才发现他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渗着暗红色的血渍,“你的手?”
“没事。”
陈烬野瞥了眼自己的手,像是在看别人的伤口,“卸玻璃时划的,不耽误事。”
他拿起胶带,开始往窗框上贴,动作粗暴却意外地稳,“你们馆长说这破窗再不修,书都要冻成冰块了。”
沈未晞没说话,默默递过剪刀。
阳光透过新换上的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能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冰碴,和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修窗是个体力活,他显然是跑着过来的,军大衣的领口都被热气熏得发潮。
“好了。”
陈烬野拍了拍手,退后两步打量自己的成果。
玻璃虽然不太规整,却严丝合缝地挡住了寒风,书架上的书安静下来,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沈未晞这才注意到,他没戴手套。
冻得通红的手指上布满细小的伤口,虎口处还有道新划的口子,血珠正往外冒。
她突然想起自己藏在抽屉里的冻疮药,刚要去拿,就被他按住了手。
“别动。”
陈烬野的掌心滚烫,攥得她生疼。
他低头看着她的手,眉头皱了起来,“就这手还想当老师?
拿粉笔都嫌扎得慌。”
沈未晞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茧子,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窗外的北风还在呼啸,柜台后的小空间里,却突然变得很安静,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和远处锅炉的轰鸣。
陈烬野突然松开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样东西,塞进她手里。
是只深蓝色的劳保手套,掌心和指尖都磨出了洞,却洗得很干净,还带着淡淡的肥皂味。
“拿着。”
他说,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你的……”沈未晞捏着那只手套,才发现只有右手的,左手那只大概是弄丢了。
手套里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暖烘烘的,像是刚从怀里掏出来。
“少废话。”
陈烬野转过身去收拾工具,声音有点闷,“我爸单位发的,多的是。”
沈未晞看着那只手套,突然想起上次在锅炉房,他捡煤块时冻得通红的手。
运输公司的劳保用品都是次品,手套薄得像层纸,根本挡不住北方的寒风。
她把左手也伸进手套里,两只手挤在一起,竟然真的暖和了不少。
“你等一下。”
她从柜台底下拖出个木箱,翻出针线和碎布,“你爸的卡车篷布,是不是破了个洞?”
陈烬野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上次路过停车场,看见你在缝。”
沈未晞拿出块深蓝色的帆布,是王馆长淘汰的旧窗帘,“这布防水,比你用的化肥袋结实。”
她坐在窗边缝篷布,阳光透过新换的玻璃照在她手上,那只劳保手套套在右手上,左手还是光秃秃的,冻疮在阳光下更显红肿。
陈烬野靠在书架上看她,发现她握针线的姿势很特别,食指微微翘起,像握着支无形的笔。
“你还会这个?”
他踢了踢脚边的煤渣,声音有点不自在。
“我妈以前在厂里工会,教我们缝补。”
沈未晞的针脚又细又密,很快就在帆布上绣出朵简单的花,“她说女孩子要会针线,不然嫁不出去。”
陈烬野没接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是本卡车司机用的送货单,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
“这个……你能帮我抄一遍吗?”
他把本子推过去,“我爸说我写的字像虫子爬,收货方不认。”
沈未晞翻开本子,看见上面的数字被涂改得乱七八糟,有的地方还用烟头烫了个洞。
她从笔筒里拿出支钢笔,是支老式的英雄牌,笔杆上的漆都掉了,却是她最宝贝的东西——是父亲生前用的。
“你念,我写。”
她翻开新的一页,笔尖悬在纸上。
陈烬野念得磕磕绊绊,数字和地名混在一起,时不时还要想半天。
沈未晞写得却很快,钢笔字娟秀工整,每个数字都像打印的一样整齐。
她在“运费”那栏后面,用括号标注了大写金额,笔画流畅得像条小溪。
“你这字……”陈烬野看得首咂舌,“比银行柜台的还好看。”
沈未晞笑了笑,把抄好的单子递给他:“我妈说,字是人的脸面,穷也要穷得体面。”
陈烬野把单子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用报纸包着,还冒着热气:“刚从锅炉房买的,给你。”
两人坐在图书馆的后门台阶上分红薯。
红薯是红心的,甜得流油,烫得人首哈气。
沈未晞用那只戴着劳保手套的右手拿着红薯,陈烬野用左手,两人的胳膊偶尔碰到一起,都像被烫了似的缩回去。
“你想考师范?”
陈烬野突然问,咬了口红薯,甜汁溅在嘴角。
沈未晞点点头,把红薯皮扔进垃圾桶:“王馆长说,县一中缺个代课老师,要是能考上进修学校,说不定有机会。”
“代课老师一个月多少钱?”
“一百二。”
陈烬野嗤笑一声:“还不够我跑一趟短途的油钱。”
他从口袋里掏出串钥匙,上面挂着个卡车形状的挂坠,“等我学会修车,就去南方开修理厂,听说那边修车师傅一个月能挣五千。”
五千块。
沈未晞的手顿了顿。
那是她们家一年的生活费,够母亲买一整年的药,够她交三年的学费。
她看着陈烬野眼里的光,像看着个遥远的梦。
“南方……冷吗?”
她问。
“不知道。”
陈烬野摇摇头,“应该不冷,听说冬天都能穿单衣。”
沈未晞低下头,咬了口红薯。
甜糯的口感里,突然尝到点苦涩。
她想起母亲的类风湿,医生说南方潮湿,可能会加重病情。
云河县再冷,至少有熟悉的医院,有张婶这样的邻居,有……“混小子!”
一声怒喝打断了她的思绪。
铁山站在图书馆门口,手里拎着个白酒瓶,脸红得像块猪肝,左腿有点跛,显然是又喝多了。
陈烬野猛地站起来,把沈未晞护在身后:“爸,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么看见你勾搭这病痨鬼家的赔钱货!”
陈铁山把酒瓶往地上一摔,玻璃碎片溅到沈未晞脚边,“我们陈家是倒了八辈子霉,才让你跟这种人家来往!”
“爸!”
陈烬野的声音陡然拔高,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
陈铁山指着沈未晞,手因为愤怒而发抖,“她妈那病是无底洞,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你想跟你爸一样,被拖累一辈子吗?”
沈未晞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攥紧手里的红薯,烫得手心发疼,却没松开。
劳保手套从右手上滑下来,露出红肿的冻疮,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陈叔,”她抬起头,声音很轻,却很稳,“我妈是类风湿,不是传染病。
陈烬野帮我修窗户,我帮他缝篷布,我们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
陈铁山冷笑一声,突然冲过来要拉陈烬野,“跟我回家!
再敢来这鬼地方,我打断你的腿!”
陈烬野猛地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把陈铁山推得踉跄了两步:“我不回!”
他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塞进沈未晞手里,然后转身扶住差点摔倒的父亲,“爸,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陈铁山还在骂骂咧咧,声音越来越远。
沈未晞摊开手,看见掌心里躺着只左手的劳保手套,和她手里的那只正好凑成一对。
手套上还带着陈烬野的体温,和淡淡的柴油味。
她把左手套进新的手套里,两只手终于都暖和了。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手套上,深蓝色的布料泛着柔和的光,像是把整个冬天的温暖,都装进了这两只破旧的手套里。
书架上的旧书又开始哗哗作响,这次却像是在微笑。
沈未晞拿起那本抄好的送货单,上面的钢笔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她突然在最后一页,看到陈烬野用铅笔写的一行小字:“深圳修车铺,月租三百。”
字迹歪歪扭扭的,却写得很用力,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
沈未晞把送货单折好,放进教案本里。
窗外的北风还在吹,却好像没那么冷了。
她看着窗台上那瓶快见底的冻疮药,突然想起陈烬野缠着纱布的右手,和他父亲愤怒的脸。
云河县的冬天还很长,长到足以冻裂最坚硬的石头。
但沈未晞握着那副劳保手套,突然觉得,也许这个冬天,不会像想象中那么难熬。
她拿起针线,继续缝那块深蓝色的帆布。
针脚穿过布料,把阳光的温度、红薯的甜味、还有少年藏在手套里的心事,都缝进了这只破旧的卡车篷布里,准备在某个寒冷的清晨,悄悄递给他。
图书馆的旧钟敲了五下,把黄昏敲进了窗棂。
沈未晞收拾好东西,戴上那副劳保手套,左手暖和,右手也暖和。
她走出图书馆时,看见停车场的方向,陈烬野正扶着他父亲往家走,军大衣的下摆扫过冻硬的地面,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像两条手牵手的影子。
沈未晞的脚步放慢了些。
她知道,陈铁山的愤怒不是没有道理,贫困像道无形的墙,隔开了她和陈烬野,也隔开了他们和那个“月挣五千”的南方。
但此刻,她握着那副劳保手套,突然觉得,也许墙再高,也挡不住两只想要靠近的手。
北风卷着雪沫子掠过街角的路灯,把昏黄的光搅得支离破碎。
沈未晞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空气中慢慢散开,像个朦胧的梦。
她加快脚步往家走,怀里的帆布篷布硌着肋骨,有点疼,却很踏实。
今晚,母亲的中药大概能多熬一会儿了。
她想。
因为她的手暖和了,心也跟着暖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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