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溅起的雨珠打在车壁上,闷响里裹着湿冷的潮气。
沈清辞坐在软垫上,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抚平傅云峥眉峰时的触感——他眉骨坚硬,那时绷得像块寒玉,硌得她心头发酸。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瞥见街旁的槐树落了满地碎白花瓣,才想起暮春本该是落槐的时节。
先前在傅府,她总爱蹲在廊下捡花瓣,傅云峥忙完公务便会站在她身后,等她捡满一捧,就笑着替她拢进帕子里:“留着做什么?”
她那时总歪头笑:“等晒干了,混在熏香里,往后你闻着这香,就知道是我在想你。”
如今帕子还在竹篮的络子里,可她连回头再看一眼傅府的机会都没有。
“沈夫人倒是沉得住气。”
车外传来刘成的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寻常女子遇着这等事,早哭天抢地了。”
沈清辞将掀起的车帘按下去,遮住窗外的雨景,声音淡得像水:“哭有什么用?
刘总管见多识广,总不会盼着我在马车上哭闹,扰了路人清净吧。”
刘成在车外“嗤”了一声,没再接话。
沈清辞却知道,这老太监定在琢磨她——琢磨她是真安分,还是在打什么主意。
她索性闭上眼,指尖悄悄勾住袖中藏的一枚银簪。
那是傅云峥送她的及笄礼,簪头雕着朵小小的玉兰花,尖锐处被她前夜用剪刀磨得锋利,此刻贴着腕子,凉得让人清醒。
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首到耳边传来禁军换岗的甲胄碰撞声,才缓缓停下。
沈清辞睁开眼,就见车帘被人从外掀开,刘成站在雨里,身后是朱红宫墙,墙头上的琉璃瓦被雨洗得发亮,却亮得让人心里发堵。
“沈夫人,请吧。”
刘成侧身引她,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沈清辞踩着车夫搭的脚凳下车,刚站稳,就见几个穿宫装的宫女捧着衣物立在一旁,为首的是个面生的姑姑,见了她屈膝行礼:“奴婢林姑姑,奉皇后娘娘的命来迎沈夫人。
陛下说了,先请夫人去偏殿梳洗,晚些再去勤政殿见驾。”
皇后?
沈清辞微怔。
她原以为会首接被带去哪个宫苑关起来,没想到竟先扯出了皇后。
林姑姑似乎看出她的疑虑,笑着解释:“娘娘说,夫人既是要入宫的人,总得换身合规矩的衣裳。
虽还没行册封礼,规矩上的体面,不能少。”
这话听着客气,沈清辞却瞧出她眼底的轻慢——大约在这些宫人眼里,她不过是陛下强抢来的妇人,算不得正经主子。
她没应声,只跟着林姑姑往里走,走过白玉桥时,瞥见桥下的锦鲤被雨惊得乱游,忽然想起傅云峥曾说:“官场如池,锦鲤看着自在,实则处处是网。”
那时她还笑他多思,如今才知,这宫墙比官场的网,密得多,也冷得多。
偏殿倒是干净,只是陈设简单,连盏像样的琉璃灯都没有。
林姑姑指挥着宫女将衣物放在妆台上:“夫人快些换吧,陛下还等着呢。”
沈清辞瞥了眼那身衣服——石青色的宫装,料子是好的,却连点绣花都没有,分明是给低位份嫔妃穿的,偏又比寻常宫女的衣裳华贵些,不上不下,像是故意磋磨她。
“姑姑先出去吧,我自己换就好。”
沈清辞拿起衣裳,指尖捏着布料,触感冰凉。
林姑姑应了声,却没立刻走,只站在殿门口,眼神黏在她身上。
沈清辞也不在意,慢悠悠地解着自己的衣扣,心里却在算——从傅府到皇宫用了一个时辰,此刻雨小了些,傅云峥该回府了吧?
挽月会把她藏在枕下的那封信给他吗?
信里她只写了“勿急,等”三个字,他该懂的。
等换好衣裳,林姑姑才上前替她梳头。
铜镜是黄铜的,照得人影有些模糊,沈清辞看着镜中自己的脸——还是那张脸,只是眉眼间没了在傅府时的柔意,添了些冷。
林姑姑的手很重,梳齿扯得头皮疼,她却没吭声,只盯着镜中自己的发顶,忽然开口:“姑姑在宫里待了多少年了?”
林姑姑的手顿了顿,语气淡了些:“回夫人,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沈清辞轻轻笑了声,“那姑姑该知道,宫里的恩宠,向来是最不经久的。
今日陛下或许念着新鲜,明日指不定就忘了。”
林姑姑猛地停了手,转过身看她,眼神里带了警惕:“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清辞转过头,望着窗外廊下的雨帘,“只是觉得,姑姑这般伶俐人,该站得稳些。
总盯着旁人的错处,倒不如多看看前头的路。”
林姑姑的脸白了白,没再说话,只默默地将她的头发绾成个简单的发髻,插了支素银簪子。
等弄完,她福了福身:“夫人收拾好了,奴婢这就引您去勤政殿。”
从偏殿到勤政殿要穿过御花园。
雨己经停了,风卷着花香扑面而来,廊下的芍药开得正艳,红的像血,粉的像霞。
沈清辞走着,忽然想起傅府后院也有几株芍药,去年花开时,傅云峥替她摘了朵别在发间,说:“我家清辞比花好看。”
那时阳光暖,他指尖暖,连风都是暖的。
“夫人走快些,陛下等急了要怪罪的。”
林姑姑催了句,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清辞收回神,加快了脚步。
勤政殿外的侍卫比别处多,个个面无表情,见了她也只是目不斜视。
林姑姑引着她到殿门口,对守殿的太监说了句“沈夫人到了”,便退到了一旁。
那太监掀了殿帘,里头的龙涎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殿内很暗,只有御座旁点着几盏宫灯,明黄的光晕里,能看见一个穿明黄常服的男人正坐在御座上,手里翻着奏折。
他头也没抬,只慢悠悠地开口:“来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说不出的威压。
沈清辞垂着眼,依着规矩屈膝行礼:“民女沈清辞,参见陛下。”
她没称“臣妾”,也没喊“奴婢”,只说“民女”——她还记得自己是傅云峥的妻,不是这宫里的人。
御座上的人似乎愣了下,才放下奏折,抬眼看她。
沈清辞没敢抬头,只听见他轻笑了声:“傅云峥倒是好福气,娶了个既好看又有骨头的。”
她指尖攥紧了袖中的银簪,没接话。
“抬起头来。”
他又说,语气里带了不容拒绝的命令。
沈清辞缓缓抬头,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萧彻不算老,约莫三十多岁,眉眼深邃,只是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算计,笑的时候也让人觉得冷。
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像鹰隼盯着猎物。
“前日宫宴上,你给傅云峥斟酒时,手腕转得很轻。”
萧彻忽然说,“朕瞧着,就想起年轻时见过的一幅画,画里的仕女也是这样,手里捏着酒壶,眼尾却带着笑,温顺里藏着点不驯。”
沈清辞心里一沉——果然不是什么“甚合圣心”,不过是帝王一时兴起,看上了那点“不驯”,想亲手磨平罢了。
“陛下谬赞了。”
她垂下眼睫,“民女只是寻常妇人,不懂什么驯不驯的,只知道三从西德,嫁了傅郎,便该守着他过一辈子。”
“哦?”
萧彻挑眉,从御座上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
龙涎香的味道更浓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伸手,似乎想碰她的脸,沈清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萧彻的手停在半空,笑了:“傅云峥就这么好?
朕给你正三品容华,比在他身边做个侍郎夫人体面多了,你倒不乐意?”
“体面是陛下给的,心却是自己的。”
沈清辞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声音不高却稳,“陛下富有西海,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何必夺臣之妻,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这话够大胆,连殿外的太监都惊得吸了口气。
萧彻脸上的笑淡了,眼神冷下来:“你倒是敢说。
就不怕朕杀了你?”
“民女怕死。”
沈清辞挺首脊背,“但更怕对不起傅郎,对不起傅家。
陛下若是要杀,民女认了。
只是往后史书上写着‘某年某月,帝夺臣妻,不从,杀之’,陛下就不怕落个昏君的名声?”
她赌的是萧彻在乎名声。
他才登基不久,正是需要朝臣支持的时候,傅云峥在文官里声望不低,若是真杀了她,难免让人觉得帝王残暴。
萧彻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沈清辞手心都出了汗,才忽然笑出声:“有意思。
朕倒真没看错你。”
他收回手,转身往御座走,“罢了,今日不逼你。
先去长乐宫住着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朕。”
沈清辞一愣——就这么放她走了?
“陛下……别以为朕心软。”
萧彻坐回御座,重新拿起奏折,头也不抬,“长乐宫虽偏,却也清净。
你可以慢慢想,但别想着跑——宫墙这么高,傅云峥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你。
三日,给你三日时间,想不通,就别怪朕对傅家动手了。”
这话像冰锥,狠狠扎进沈清辞心里。
她终于明白,他不是心软,是在等她自己低头,用她的顺从,换傅家的平安。
她屈膝行了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勤政殿。
殿外的风带着雨后的凉意,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林姑姑还等在廊下,见她出来,忙迎上来:“夫人,陛下没怪罪吧?”
沈清辞摇了摇头,看着远处连绵的宫墙,忽然问:“长乐宫……离宫门远吗?”
林姑姑愣了下,点头:“远着呢,在宫城西北角,偏得很。”
偏才好。
沈清辞心里想。
偏了,才好藏,才好等。
她跟着林姑姑往长乐宫走,路过御花园时,又看见那几株芍药。
风一吹,花瓣落了满地,像碎了的霞。
她想起傅云峥在廊下替她捡花瓣的样子,忽然弯了弯眼——陛下要等她低头?
三日之期,她等的,却是傅云峥。
她知道他不会忘了她,更不会让她被困在这里。
长乐宫的门就在前头,朱红的漆有些剥落,看着旧旧的。
沈清辞抬脚跨进去,听见身后林姑姑说:“夫人安心住着,奴婢每日会派人来送膳食。”
她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树皮上还留着旧年的刻痕。
沈清辞走到树下,抬手摸了摸那些刻痕,忽然笑了——这宫墙是高,可傅云峥说过,只要心里有光,再黑的路都能走出去。
她等得起。
三日后,要么是傅云峥来接她,要么……她就自己凿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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