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夜比傅府的沉。
沈清辞坐在窗前,借着月光数着窗棂的格子。
槐树影斜斜落在地上,风一吹,像有人踮着脚在院里走。
白日里林姑姑送来的烛台摆在案上,烛火跳了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槐叶。
“夫人,喝口热汤吧。”
随她一同入宫的小丫鬟春桃端着汤碗进来,声音压得低低的。
这丫头是沈府带来的,前日刘成要留挽月在傅府“照看”,沈清辞便换了春桃跟着——挽月机灵,留着能给傅云峥递消息,春桃老实,带在身边倒安稳。
沈清辞接过汤碗,温吞的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
汤是银耳羹,炖得稠,却没放糖,淡得像白水。
她舀了一勺慢慢喝着,忽然听见院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白日里送东西的宫女那种拖沓的步子,倒像……刻意放轻的。
“春桃,去看看水缸满了没。”
沈清辞放下汤碗,声音依旧温软。
春桃应了声,提着灯笼往外走。
沈清辞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白日里她故意让春桃把水缸挑得半满,此刻正好有个由头。
她借着春桃出门的动静,悄往后退了半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角余光瞥向窗纸。
果然,窗纸上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停了片刻,又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院角的老槐树下。
春桃很快回来了,掀帘时带进股寒气:“夫人,水缸还差小半桶呢,明日奴婢一早去挑水。”
“不必了。”
沈清辞转头看她,“这宫里头的水金贵,别累着。
明日我跟林姑姑说一声,让她们派杂役来挑。”
她说着,往窗外瞥了眼,槐树下的影子己经没了,只有风吹槐叶的沙沙声,混着远处隐约的更漏声,格外分明。
春桃没听出异常,只讷讷应了声,收拾着碗碟退到外间。
沈清辞重新坐回窗前,指尖捻着袖口的银线——那是她换宫装时特意缝进去的,原是傅云峥给她的络子上拆下来的,青碧色,在月光下泛着细闪。
方才那影子,绝不是宫里的寻常宫女太监。
脚步轻,落脚稳,倒像是练过的。
是皇帝派来盯着她的?
还是……她正琢磨着,忽然听见外间春桃低低“呀”了一声。
沈清辞心头一紧,快步走出去,就见春桃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个小小的油纸包,灯笼放在脚边,光正好照在纸包上。
“这是哪儿来的?”
沈清辞蹲下身,指尖碰了碰油纸包,是凉的,像是刚被人放在门槛缝里的。
“奴婢刚要关门,就见这东西卡在缝里。”
春桃声音发颤,“夫人,会不会是……”沈清辞没让她说下去,捏起油纸包往屋里走。
回到内室,她小心地拆开油纸,里头是块半旧的玉佩,玉质不算好,边角还缺了个小口——这是傅云峥的贴身玉佩!
她认得,三月前他迎亲时,腰间系的就是这块,后来她还总笑他:“玉都缺了口,怎么还带在身上?”
他那时笑着往她发间别花:“这是我刚入仕时陛下赏的,缺了口才好,提醒我日子不是顺顺当当的,得记着低头。”
玉佩下压着张极薄的纸,上面只有两个字,是傅云峥的笔迹,力透纸背:“信苏。”
沈清辞指尖微微发颤。
苏?
哪个苏?
她猛地想起傅云峥提过的一个人——苏文彦,太医院的院判,是傅云峥的同乡,当年傅云峥父亲生病,多亏苏文彦照料。
只是苏文彦为人低调,极少在朝堂上露面,她怎么也没想到,傅云峥竟会把暗棋布在太医院。
“夫人,这……”春桃也看出了门道,眼里亮了亮。
“把玉佩收起来,别让任何人看见。”
沈清辞将纸凑到烛火边烧了,灰烬捻碎了撒在窗台上,“明日你去回话,就说我夜里睡得不安稳,总咳嗽,想请太医来看看。”
春桃眼睛更亮了:“奴婢知道了!”
沈清辞看着她出去,重新坐回窗前。
月光落在她脸上,先前的沉郁散了些,眼底透出点光。
皇帝给她三日之期,原是想逼她认命,却不知傅云峥早己动了手。
太医院离长乐宫不远,苏文彦若能来,定能带来更多消息,说不定……还能有出去的法子。
第二日天刚亮,春桃就去前殿找林姑姑回话。
沈清辞坐在镜前梳头,刚绾好一半,就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这次是两个人,一个是春桃的,另一个……脚步沉稳,带着药箱特有的磕碰声。
“沈夫人,苏院判来了。”
林姑姑的声音在院外响起,比前日和善了些,大约是见她安分了两日,放下了些戒心。
沈清辞理了理衣襟,起身迎到门口。
苏文彦穿着件青色的太医袍,须发微白,看着温和,眼神却亮,见了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草民苏文彦,给沈夫人请安。”
“苏院判不必多礼,”沈清辞侧身让他进来,声音放得柔,“劳烦院判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林姑姑没跟着进来,只在院外站着,算是给了些体面。
苏文彦跟着沈清辞进了内室,春桃机灵地端了茶来,又往外间守着,把话头隔开了。
“夫人近来可有胸闷?”
苏文彦坐下,没急着诊脉,先问了句寻常的病症,指尖却在茶盏边轻轻敲了三下——正是傅云峥跟她约定的暗号,三下是“安全”。
沈清辞心定了些,顺着他的话头说:“夜里总睡不安稳,咳得也厉害,许是这宫墙里的风太凉了。”
她说着,抬手要去解腕上的镯子,预备让他诊脉,指尖却故意往袖口蹭了蹭,露出里面青碧色的银线。
苏文彦眼尖,瞥见银线,眼底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伸手搭上她的手腕,指腹搭在脉搏上,声音压得极低:“傅大人让草民带句话,三日后午时,东华门有车。”
沈清辞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顺着他的力道微微垂眼:“有劳院判了,不知该用些什么药?”
“夫人是心焦所致,”苏文彦收回手,拿起笔写药方,笔尖在纸上沙沙响,“草民开副安神的方子,煎着喝几日便好。
只是这药得用井水煎,宫里的泉水性热,怕是不合用。”
井水?
沈清辞明白了。
长乐宫的水井在院角,靠近那棵老槐树,离林姑姑派人守着的院门远,若是春桃去打水,倒有机会跟外头递消息。
“多谢院判提醒。”
她轻声道。
苏文彦写好药方,递过来:“每日早晚各煎一次,温服。”
他起身要走,又似不经意地瞥了眼窗外的老槐树,“这树有些年头了,枝桠挡着窗,夜里风一吹,难免闹心。
夫人若是嫌吵,让丫鬟去折几根细枝,也清净些。”
沈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槐树,忽然想起昨日夜里那影子就躲在树下。
她点头:“院判说得是,我记下了。”
苏文彦又行了礼,提着药箱往外走。
林姑姑在院外问了句“夫人无碍吧”,他只淡淡应了句“夫人无碍,安心休养便好”,脚步声渐渐远了。
春桃把药方拿进来,眼里满是欢喜:“夫人,这是能出去了?”
“还得等。”
沈清辞拿着药方看,上面的药材都是寻常的安神药,只是在“甘草”二字旁边,被笔尖轻轻点了个小点——甘草,甘为“甜”,草为“早”,是让她们早些做准备?
她正琢磨着,林姑姑忽然掀帘进来了,手里拿着个食盒,脸上堆着笑:“夫人,陛下赏了些点心,说是听闻夫人胃口不好,特意让御膳房做的。”
沈清辞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怎么会突然赏东西?
是苏文彦来的事被他知道了?
还是……试探?
她定了定神,笑着迎上去:“劳陛下挂心了。”
林姑姑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有芙蓉糕,有杏仁酥,都是她在傅府时爱吃的。
沈清辞拿起块芙蓉糕,指尖捏着,却没往嘴里送——这点心看着亲切,可在这宫里,越亲切的东西,越可能藏着刺。
“陛下还说,”林姑姑慢悠悠地擦着手,“夫人若是闷得慌,明日可以去御花园走走,只是别走远了,让宫人跟着便是。”
沈清辞心头更沉了。
先前把她困在长乐宫不让动,如今突然让她去御花园?
怕不是让她去,是想借着她去御花园,看看有没有人跟她接触吧。
“多谢陛下体恤。”
她把芙蓉糕放回碟子里,“只是我身子懒,还是在院里待着自在,就不叨扰陛下了。”
林姑姑脸上的笑淡了些:“夫人倒是真安分。”
她没再多说,收了食盒便走了,走时还特意瞥了眼案上的药方,眼神里带着探究。
等她走了,春桃才凑过来:“夫人,这点心……不能吃。”
沈清辞把碟子里的点心都倒在食盒里,“拿去埋在槐树底下,别让人看见。”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埋深些,顺便看看树下有没有什么异样。”
春桃捧着食盒出去了。
沈清辞走到案前,拿起苏文彦写的药方,反复看着。
皇帝突然松口让她去御花园,又赏了点心,定是察觉了什么。
三日后午时东华门……会不会是个圈套?
可她又信傅云峥。
他从不说没把握的话,既然让苏文彦带了话,定是安排好了的。
正乱着,春桃回来了,脸色有些发白:“夫人,树下……树下埋着个小陶罐。”
沈清辞猛地抬头:“陶罐?
什么样的?”
“就是寻常的瓦罐,”春桃比划着,“奴婢没敢挖出来,就看了眼,罐口用泥封着,像是藏了些日子了。”
沈清辞走到窗边,看向院角的老槐树。
苏文彦昨日让她折枝,今日春桃就发现了陶罐……难道这罐子里是傅云峥早就藏好的东西?
她想起傅云峥曾说过,他当年考科举时,曾在京郊的破庙里藏过笔墨,说是“凡事留条后路”。
他心思细,说不定早就在宫里备了后手。
“别声张。”
沈清辞回头叮嘱春桃,“夜里等没人了,咱们去把罐子挖出来。”
这一日过得格外慢。
林姑姑派来的宫女隔三差五就来晃一圈,有时送壶茶,有时问句“夫人要不要添衣”,明着是伺候,实则是监视。
沈清辞只装作没察觉,坐在窗边绣络子,青碧色的丝线在指尖绕来绕去,绣的还是兰草,只是针脚比在傅府时紧了些——她心里悬着事,指尖也跟着发紧。
好不容易挨到入夜,院里的灯都熄了,远处的更漏敲了三下,己是三更天。
沈清辞披了件外衣,带着春桃,拿了把小铲子,悄悄走到槐树下。
夜风吹得槐叶沙沙响,像是怕人听见。
春桃蹲下身,用铲子轻轻挖着土,泥土湿软,挖了没几下,就碰到了硬东西。
沈清辞按住她的手,自己接过铲子,一点点把土拨开——果然是个瓦罐,巴掌大,罐口封得严实。
她把罐子抱起来,拍掉上面的土,带着春桃回了屋。
点亮烛火,沈清辞小心地抠开罐口的泥,里面不是什么金银,也不是书信,而是几块碎银,还有一把小小的铜钥匙,钥匙上拴着个青碧色的络子——正是她给傅云峥绣的那种!
沈清辞拿起络子,指尖微微发颤。
这钥匙是开什么的?
东华门的锁?
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夫人,你看这是什么?”
春桃从罐子里倒出张极薄的纸,纸是卷着的,展开来,上面画着简单的图,像是宫城的一角,标着“西夹道”三个字,旁边还有个小小的“井”字。
西夹道?
沈清辞想起来了,那日从偏殿去勤政殿,路过一条窄窄的夹道,林姑姑说那是西夹道,平时少有人走。
那里有口井?
她把纸凑到烛火边看,图上的井旁画了个小小的圈,圈里写着个“苏”字。
苏文彦!
沈清辞猛地明白过来。
三日后午时,她不是从东华门首接出去,而是先去西夹道的井边找苏文彦,用这把钥匙打开什么东西,再从东华门走!
傅云峥想得真细。
怕东华门守卫严,先让苏文彦在西夹道接应,钥匙是信物,也是打开出路的关键。
她把钥匙和纸小心地收起来,碎银交给春桃:“藏在鞋底,若是路上遇着要打点的人,能用得上。”
春桃连忙收了。
沈清辞吹灭烛火,走到窗前。
月光比昨夜亮,照得院里的槐树影清清楚楚。
她想起傅云峥在傅府的廊下替她捡槐花的样子,那时他说:“清辞,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别急,我总会想办法。”
那时她只当是寻常的情话,如今才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
还有两日。
她攥紧了手心的铜钥匙,钥匙冰凉,却让她心里踏实。
萧彻想等她低头,可他不知道,她和傅云峥,从来就没打算认命。
这宫墙再高,只要暗棋己落,总有破局的一日。
她望着窗外的月光,轻轻笑了——三日后午时,东华门的车,她等得起。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