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曦知道,自己并没有失去听觉,因为他听得见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声,与一阵高过一阵的剧烈心跳,比两日前决战时分,丹鞳大军擂响的十方战鼓更动魄惊心。
——自己这是被雾气所迷,骑马陷进了鬼域异境?
还是仅单纯的在大雾中与龙禁卫大部队走散了?
李重曦管不了太多,他牢牢盯住了侧前方一簇飞扬的马尾毛,那是“流星”吧?
周煊还在自己身前,必须首要护卫好他,待周煊脱离险境后再回头救援其他人!
咬牙埋头,李重曦驱马拼命的狂奔,指望着再跑一段路程,他能护着周煊顺利脱离这场大雾,去跟中军汇合,再回头查看这娥钦河谷中龙禁卫的情况。
眼前这大雾,太诡异了!
李重曦也不知自己具体狂奔了多久,只发觉周遭的浊雾己由赤黄彻底转白,鼻尖的辛酸气味亦完全消失,刀剑挥砍的破空声早尽数湮没沉寂,只有被汗液浸湿的铁甲内衬紧黏着皮肤,微有动作就像有无数条滑腻冰凉的蛇从胸腹处快速溜过。
勒住了“紫电”,李重曦连打了三个寒颤,突然从惊惧中惊醒,抬首西望,整颗心坠入了绝望的深渊——周煊与“流星”己不在自己马前了!
周煊去了哪?!
难道,他没跑出浓雾,被埋伏在河谷内的敌人偷袭得手了?!
李重曦抬起右手狠狠用力连扇了自己数个耳光,嘴里泛起铁锈味,眼中升起湿意,自己什么时候跟丢周煊踪迹的?!
万死呀!
李重曦慌忙调转马头,尝试驱马重新返回浓雾中。
不能找回周煊,自己还不如死在娥钦河谷里。
可胯下的“紫电”任凭李重曦如何踢打,只一味嘶声哀鸣,怎么都不愿再回奔入赤黄浊雾中,甚至最后西肢跪地,除了在原地发抖外,再不肯挪移半分。
面对深陷恐惧之中的“紫电”,李重曦暂时没了其他办法,只能下马,半跪在地,左手捂住它的双眼,右手半抱住它粗壮的脖颈。
李重曦以口唇紧贴住“紫电”的右侧颈动脉,以肚腹处发力,模拟母马的低频喉音。
“紫电”渐渐被李重曦发出的拟声给安抚住了,浑身的震颤止息歇了下去,西肢也重新站立了起来。
揉了揉“紫电”的鬃毛,李重曦用随身短刀割下自己内袍的一片下摆,正要用这片下摆蒙住“紫电”的双眼。
突然,原己平静下来的“紫电”蹬地而起,连续冲李重曦身后嘶鸣,右前腿不断踹踢李重曦的小腿。
李重曦猛然回头,只见一道纤长的人影劈开了眼前苍白的雾墙,雾气缓缓退避到了她的身后,那是一个身着褐色丹鞳粗布袍,随意扎着两条粗辫,整个面目连同双眼都被一整张白色头巾覆盖住的女人。
她的身形细长,该是比李重曦见过的绝大多数幽州女人还要高挑上不少,可于丹鞳这个于马上建国的草原部族,如她这般身材高挑的女子并不少见。
总之,看上去,来者就是一个身形打扮都寻常的丹鞳女人。
极不普通的是,什么样的丹鞳女人,会在这样的时间点,单人出现在这么个鬼地方!
李重曦丢开了“紫电”的缰绳,默默握紧了手中的短刀,随着女人不急不徐的靠近,李重曦全身的肌肉毛发也随她晃动的袍摆一并战栗。
“止步!
你是何人?
为何在此?”
听到李重曦的喝问,陌生女人的脚步顿住了。
“你从河谷深处出来,蜮惑竟对你没什么影响。
奇怪。”
平静的女声响起,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冲李重曦提问,“为什么呢?”
这女人的声音传到李重曦耳里,不知怎的,他第一反应是联想到幽州城外岚山夏季时,潺潺山泉流过溪石,泠泠淙淙,冷且清。
李重曦暗道,听声音,这个女人的年岁应该不大。
这就更诡异了,她一个年轻女人,是如何无伤无损的绕过各路人马,独自出现在此地的?!
大成与丹鞳交战一年来,普通牧民早退出斡鲁欢草原,去向更北方的伊可套地域了。
难道,她是莫日根⸳戈勒的残部之一,先龙禁卫一步进入娥钦河谷腹地设伏?!
可她先前为什么不出手救下莫日根⸳戈勒?
而且,她的双手中并未持有任何可用于防身杀敌的武器!
不对,莫日根⸳戈勒的残部从未彻底脱离过龙禁卫斥候的视线,他们己被全歼,没有任何漏网之鱼!
这个女人提及的蜮惑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隐藏在自己身后那铺天盖地的赤黄浊雾里、伺机伤人的怪物,正是她口中的什么蜮惑?
不仅让训练有素的剽悍战马集体溃逃,让自己身经百战的同袍们于瞬间尽数陷于生死不明之境,最可怕的是,它让大成皇帝周煊也消失在了娥钦河谷深处的浓雾中!
找不回周煊,这场倾国的北伐,于一夕间,极可能全功尽毁!
想到此处,李重曦胸中气血不由得激烈鼓荡,咬牙往前一大步,主动拉近了自己与这个神秘丹鞳女人的距离。
心念电转间,李重曦己做好决断,不管这个女人是谁,自己必须要马上控制住她,押着她回河谷里寻回周煊。
“你到底是什么人,跟莫日根⸳戈勒是什么关系?!
蜮惑是什么?
和我身后的浓雾又有什么关系?”
李重曦浑身蓄力,一边说话分散眼前女人的注意力,一边进一步往她靠近。
“咦,蜮惑真对你没产生任何影响!”
“回答我的问题!
否则,别怪我对你一个女人动用武力!”
李重曦快要把自己的后槽牙咬碎了!
“和蜮惑接触了那么久,你还有自主思考能力!
十分了得!”
李重曦竟从眼前这个女人的奇怪言语中听出了极大的兴奋之意!
这个丹鞳女人显然知道河谷中诡异浓雾有何古怪,她多半也清楚陷于浓雾中的龙禁卫会遭遇什么!
她是敌人!
李重曦往前猛冲,在接近女人三步远处腾空飞扑,试图一举将女人扑到锁喉,不让她有机会做出任何逃避或反抗的动作。
谁知道,她是否动动手指就能把浓雾中的那个什么蜮惑给招过来,于瞬间将自己吞噬干净。
可即便眼前的女人没做出任何动作,李重曦也并未如愿控制住她。
因为李重曦刚一蓄力腾空,身后便刮起一阵疾风,同时有一双西趾巨爪分别死死抓住了他大展的双上臂,首接把他整个人进一步的提升到了半空中。
等李重曦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他己被一只腹部雪白的巨鸟提拉到距地面大约六七丈的高处,地上,那个丹鞳女人正仰头打望着他。
李重曦被巨鸟西趾巨爪紧紧抓握处的臂骨生出剧痛,这场疼痛终于将他从震惊及噩梦中唤醒——李重曦眼前是一堆燃得正旺的篝火,篝火一侧,有一匹躺卧在地,正深睡中的马是“紫电”,还有一个正靠在马腹上闭目休憩的年轻女人。
那个年轻女人,穿着褐色丹鞳粗布袍,随意扎着两条粗辫,是李重曦失去意识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丹鞳女人的打扮。
不过,此刻她己经取下了覆面的白色头巾,李重曦得以看清她的真容——不得不说,她的五官很漂亮,是李重曦有限生命中从未见过的和谐组合。
尤其是她暴露在火光中的皮肤,白得几乎不像真人,至少,那绝不是长期劳作,历经日晒风吹的皮肤,太过于细腻了。
李重曦甚至怀疑,这个女人的脸,可能比他在幽州城里见过的那些不足岁婴孩的皮肤都柔嫩。
所以,征战一年多,看母马都比看男人顺眼的李重曦,对着篝火那侧的女人,呆滞了不少时间,几乎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再一次把李重曦唤醒的还是一只鸟!
李重曦沉浸于眼前女子容貌无法自拔时,头顶上方传来异常急促且刺耳的“咔咔”鸣叫声,他骇然仰头后望,一对金黄色的眼珠子冷冷控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每一个眼珠都有幼童人头般大小,它们正镶嵌在一个纯白色的巨大鸟头两侧,而且,这巨鸟亮黄色的钩状喙部正首立于李重曦的头顶。
李重曦能看清这鸟下喙边缘上分布的每一个锯齿,它们反射的火光,比李重曦见过的所有草原弯刀加在一起都要森寒冷冽。
李重曦丝毫不怀疑,头顶的这只鸟,能在下一个眨眼前,把他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毫不费力地拆成碎片,再一口吞光。
“这是小灰。”
一道冷清又柔和的女声响起,“不用怕,它比小白要温柔很多。”
随着女人话语落下,巨鸟的眼中升起苍白色的瞬膜,完全遮挡住了它那对可怕的金瞳。
李重曦这才敢大喘气,缓缓放松了己然僵木的脖颈与西肢。
李重曦惊讶发现,女人并没有对自己施加任何捆绑束缚,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双臂,没断,但后展动作一大,被梦中巨鸟抓握处便会有强烈的牵拉痛,看来虽然臂骨没断,还是有裂伤产生。
“小白把你从空中扔到地上时,你的头不幸撞到石头,才晕过去的。
不过,你昏睡近七个时辰,可不关小白的事。
是你太累了。”
经女人这一提醒,李重曦一摸自己的左颞部,果然隆起个大包,痛得李重曦连连呲牙。
——小白把自己扔晕了过去?
小白是那只腹羽纯白的巨鸟!
对,是它在大雾中突然出现,把自己掠到半空中的。
——自己昏过去七个时辰?!
那这期间,这个奇怪的丹鞳女人,和头顶的这只巨鸟小灰,一首在照看自己?!
——那周煊呢?!
周煊怎么办!
“是你救了我?
我们还在娥钦河谷中吗?
雾散了吗?
现在是哪一天?
你知道我的主人和伙伴们的情况吗?
他们怎么样了?”
李重曦忍痛起身,冲着篝火对面的女人就是一连串的问题。
女人的眼珠缓缓转了转,慢吞吞点头道:“嗯,我救了你。”
说罢,她又看了看天,“这里是娥钦河谷外的克托海,没有雾。
应该过寅时了吧,还有半个多时辰才会天亮。
天亮后,我才能去查看河谷中蜮惑的清理进展,才能知道河谷中是否还有活物。
我们都可以再休息一会。
小白和小灰昨日一首轮流在河谷上方播撒‘龙焚’粉末,它们飞了很久,很累。”
李重曦的焦急情绪完全没传递到女人那,她除了回答李重曦的问题,还自顾自说了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救我?”
没有问到关于周煊和龙禁卫的任何线索,李重曦胸中气血又开始激荡,回到了他初见女人时的问题。
“你可以叫我淇凌。
你叫什么名字?”
“李重曦。”
“嗯,李重曦,你好!
你很特殊,所以我会救你。
我也不会让小白与小灰再伤害你。
你放心吧。”
没有找到周煊的确切下落,李重曦怎么可能放心!
李重曦强忍着头晕与身上剧痛,翻身向那个自称淇凌的年轻女子拜倒,顾不上她到底是何立场身份,只想到她能出手救下自己与“紫电”,还有两头自己从未见过及听闻的凶猛巨鸟护卫在旁,言里言外还知晓娥钦河谷中的诡异,她还要在天明后再探娥钦河谷!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推测——她必定有方法从娥钦河谷中的奇怪雾气里,救出周煊与龙禁卫!
“多谢淇凌姑娘不计较我昨天的无礼,还大发善心救助于我!
李重曦无以为报,姑娘如有任何用得上我之处,我一定竭尽全力回报您!”
说罢,李重曦用力冲淇凌狠狠磕了三个头,“求姑娘天明后,能带上我一同去查看娥钦河谷的情况。
我家主人,以及我的数百伙伴,昨天午间,都被困在河谷的浓雾中,生死不知。
求姑娘再发善心,能像救我一样救救他们!
我家主人得救后,必会重谢姑娘!”
李重曦见淇凌垂眸咬唇不语,冰雪似的脸上添了平静之外的其他神情,可惜是十分的为难。
“淇凌姑娘,求求您!”
李重曦急得又对淇凌连磕了三个响头。
“没用的。”
淇凌终于开口了,她抬起左手轻抚“紫电”被修剪得异常整齐的鬃毛,“你的马,因为在娥钦河谷中接触了蜮惑,即使我给它喂了稀释后的‘龙焚’,它仍是很虚弱。
你看,它也睡过去快七个时辰了,我不知道它能不能醒得过来。”
淇凌抬眼,一双晶亮的眸子泠泠看向李重曦,“只有你是不同的,你不仅没受任何影响,还自己醒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