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房的木门在晨露里浸得发胀,推开门时 “吱呀” 声拖得老长,像谁憋了半宿的叹息。
苏恒蹲在门槛上数蚂蚁,看三只黑蚁扛着半粒麦饼往墙缝里钻 —— 麦饼是昨天剩下的,沾了点松脂,衬得它们走三步退两步。
他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拨了下麦饼,蚂蚁们却突然西散逃开,像是察觉到什么危险。
后巷的骂声就是这时飘来的。
王屠户的大嗓门撞在土墙上,碎成一片:“哪个天杀的放的火!
李寡妇家就剩那堆草垛了!”
苏恒抬头望,能看见李家方向飘着缕淡灰色的烟,像根断了的棉线,在晨雾里慢慢散了。
“发什么呆?
粥要凉了。”
柳氏把碗放在刨台上,粗瓷碗边的豁口磕了下木台,发出轻响。
她的袖口沾着草屑,是昨天翻晒灵米时沾的,指尖还留着点淡金色的米糠 —— 苏恒认得那颜色,和缸底的灵米纹路一模一样。
柳氏往他碗里多舀了勺粥,手抖得厉害,粥汁洒在刨台上,晕开个小小的圈。
“娘,李婶今早来敲门,说要送鸡蛋谢你,你怎么躲在灶房不出来?”
苏恒扒拉着粥,瞥见母亲指尖的米糠,“是不是因为你给她的那袋米?”
“别问!”
柳氏突然转身,围裙带子扫过灶台,碰倒了装盐的陶罐。
白花花的盐粒撒在青石板上,她慌忙用手去拢,指缝里的盐粒却簌簌往下掉,像抓不住的雪。
她往灶房方向瞥了眼,声音压得比蚊子还轻:“那米不能提,提了会招祸 —— 你李婶懂规矩,不会再提,你也得烂在肚子里。”
苏恒眨眨眼,刚要追问 “什么祸”,却看见母亲后颈的头发里藏着片枯黄的叶子,叶边有锯齿,是山神庙后墙根特有的 “护魂草”—— 昨天父亲去修庙,回来时也带了片。
日头爬到竹匾顶时,独轮车的 “轱辘声” 从巷口滚来。
苏承宇推着车,车斗里的松木堆得半人高,最上面那块裂了道缝,露出里面淡红色的木芯,像渗了血。
他的布鞋沾满泥浆,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划着道新鲜的口子,血痂边缘还沾着点湿土 —— 不是路上的黄土,是山神庙后那种发黑的腐殖土。
“爹,这木头是庙上的?
我昨天听赵伯说,庙后墙塌得蹊跷,像是被人挖过?”
苏恒跑过去想帮忙卸车,却被父亲按住肩膀。
苏承宇的掌心粗糙,磨得他肩头发痒,指缝里还夹着粒小小的东西 —— 是颗灵米,壳上的金色纹路被汗水浸得发亮。
“别听外人瞎传,就是下雨泡软了墙根。”
苏承宇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抓起墙角的粗布巾擦脸,巾子擦过眉骨时,苏恒才发现他左边眉梢缺了一小块,伤口还没结痂,边缘泛着点不自然的青。
父亲把那粒灵米悄悄塞进苏恒手里,掌心的温度裹着米:“含在嘴里,别咽 —— 这米能压邪气,你娘不让你碰,我偷偷给你留的。”
“爹,这米除了给人解毒,还能干嘛?”
苏恒含着灵米,甜意混着松脂香,却没得到回答 —— 苏承宇只扛起松木往木工房里走,背影绷得像拉满的弓。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木工房,漏过窗棂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
苏恒用刨子处理松木,刨花卷着松脂的腥气往下掉,落在影子里,像给格子镶了圈黄边。
忽然,篱笆外传来 “沙沙” 声 —— 不是风吹树叶的动静,是指甲轻轻刮竹条的响,细得像蚊子叫,却勾得人后颈发紧。
他握着刨子的手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见篱笆外的影子。
那影子又细又长,像根浸了墨的竹竿,正慢慢往门口挪,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
苏恒悄悄把父亲给的灵米塞进衣襟,米粒贴着心口,暖得有些发烫。
“苏木匠在家吗?”
声音飘进来时,苏恒的手猛地一抖,刨子在松木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沟。
那声音算不上难听,却像冰锥子刮过石板,冷得人牙酸。
他抬头看见个灰蓝色的道袍角从篱笆缝里挤进来,接着是只手 —— 手指又细又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节处泛着不自然的青白,正捏着根半枯的艾草,艾草叶上还沾着点李家草垛的黑灰。
苏承宇从里屋走出来时,手里攥着把锛子,木柄被汗水浸得发亮。
他往苏恒身前挪了挪,正好挡住那道投在地上的影子,锛子头抵着刨台,发出 “笃” 的轻响:“道长找谁?
我们是庄户人家,没什么值钱东西。”
“贫道自玄真观来,不找值钱东西,找‘能救命的东西’。”
道士终于从篱笆门挤进来,碧色的眼睛扫过木工房的梁木,停在灶房方向,声音里带着股淡淡的檀香,“听说贵地有种灵米,能解百毒,连铁线蛇的毒都能化?”
柳氏端着的水盆 “哐当” 掉在地上。
水在青石板上漫开,映出道士道袍下摆的影子 —— 那影子比他本人矮了半截,缩成个孩童的形状,还在微微发抖。
她慌忙去捡水盆,指尖却碰翻了灶台上的药罐,药汁洒出来,混着灵米的清香,在空气里漫开。
“道长看错了!
我们只种糙米饭,哪有什么灵米?”
柳氏的声音发飘,手在围裙上擦个不停,“那药罐里是艾草水,治风寒的。”
“艾草水?”
道士突然笑了,拂尘尖挑着片枯草,正是柳氏头发里藏的护魂草,“这是护魂草,只有山神庙后才有,配灵米熬水,能压邪气 —— 苏娘子倒是会找药材。”
“道长别胡扯!”
苏承宇把锛子往刨台上一放,木柄撞得木板发闷,“我们没见过灵米,你要是买米,镇上粮铺多的是。”
“买米?”
道士往前迈了半步,道袍扫过地上的水洼,竟没沾半点潮气。
他的拂尘尖轻轻扫过竹篱笆,竹条上瞬间留下道淡绿色的痕:“贫道要的米,是能让李寡妇儿子活过来的米 —— 她今早来玄真观,说给她米的人,让她把糠壳埋在庙后第三棵松树下,是不是你家?”
柳氏的脸瞬间白了。
她突然往灶房跑,裙角带起的风掀动了灶台上的布帘,露出里面的米缸 —— 缸盖没盖严,缝隙里透出点淡淡的金光,像藏了颗小太阳,在阴影里闪了闪。
“娘!”
苏恒想跟过去,却被父亲拽住胳膊。
苏承宇的手劲很大,攥得他胳膊发疼,眼神里是他从没见过的慌:“别过去,听爹的。”
道士的拂尘突然往灶房方向一指。
那些绿色的穗子像活了似的,瞬间伸首了,像无数根细针,“噗噗” 刺破了窗纸,扎在米缸上。
柳氏刚摸到缸盖,就被股看不见的力气拽得后退半步,手肘撞在缸沿上,发出声闷响,缸里的灵米 “哗啦” 响了声,像在求救。
“苏娘子急什么?”
道士慢悠悠地走过去,碧色的眼睛盯着米缸,像饿狼看着羊圈,“只要让我看看那米,再告诉贫道,你们家是不是常年去山神庙打理后坡的地,贫道立马就走。”
“你怎么知道我们去山神庙的事?”
苏承宇突然拔高声音,手不自觉地摸向柴堆 —— 那里藏着砍柴刀。
“贫道知道的还多着呢。”
道士的拂尘扫过苏恒的衣襟,指尖泛着丝淡绿微光,苏恒突然觉得心口发紧,是那粒灵米在发烫。
道士嗤笑一声,碧眼眯成条冷缝:“身上揣着灵物还装糊涂,这种灵物也是你们凡人配拥有的?
—— 苏木匠,别再遮遮掩掩了!”
苏承宇突然从柴堆里抽出把砍柴刀。
刀是去年冬天磨的,刃口还亮着,他把刀横在胸前,手却在微微发抖:“别碰我儿子!
灵米没有,要命有一条!”
“要命?”
道士的眼睛眯得更细,碧色的瞳仁里映出砍柴刀的影子,“苏木匠,你眉梢的伤,是被灵米田边的尖刺划的吧?
那尖刺只长在灵米田周围,你说你没见过灵米,谁信?”
道士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又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古怪的回音:“也好,贫道给你三天时间。”
他把拂尘往臂弯里一搭,转身往外走,道袍扫过篱笆门时,竹条突然 “咔嚓” 断了两根,断口处泛着点淡绿色的黏汁,“三日后再来,要是见不到灵米,就把青牛镇的草垛,都烧得像李寡妇家那样。”
道袍消失在巷口时,苏恒才发现墙角的艾草全蔫了,叶尖焦黑,像被火燎过。
父亲手里的砍柴刀 “当啷” 掉在地上,他捂着胸口蹲下去,指缝里渗出些暗红色的血,滴在松木上,晕开个小小的圈 —— 血里竟混着点淡金色的米糠。
“快…… 快收拾东西,今晚就走。”
柳氏扶着缸沿站起来,声音打着颤,她掀开米缸盖,里面的灵米少了小半,“灵米只够带半缸,剩下的埋庙后,用护魂草盖着,别让人发现。”
“秦木匠那边能信吗?”
苏承宇擦了擦嘴角的血,往驴车的方向走,“我上个月托人送过木牌,他只回了句‘等你们来’。”
“只能信他了。”
柳氏往苏恒怀里塞布包,里面的青金色穗子微微发烫,“这穗子是你爷爷传的,贴身放好 —— 他没说穗子怎么用,只说别让外人碰,碰了会醒‘东西’。”
“娘,我们还能回来吗?”
苏恒摸着怀里的布包,《鲁班经》的纸页硌着手心。
柳氏没回答,只帮他把布包塞进衣襟,指尖蹭过穗尖的亮珠:“到了黑风岭,别跟秦爷爷提灵米,也别提穗子 —— 等你爹好起来,咱们再想以后。”
暮色漫进木工房时,苏承宇把最后一袋米搬上驴车。
他把砍柴刀别在腰上,刀鞘上缠了圈护魂草,说 “夜里走山路,能防野兽”。
驴车驶出青牛镇时,苏恒回头望,木工房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投着个歪歪扭扭的影子,像父亲在刨台上刻着什么 —— 是刻灵米的图案,还是刻护魂草?
远处的山神庙方向,飘起了团灰蓝色的雾,像那个道士的道袍,正慢慢往镇子这边挪,所过之处,连狗叫声都停了。
苏恒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青金色穗子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来,和灵米的暖意缠在一起,他突然想起父亲的话 ——“这米能压邪气”,那穗子呢?
是能护着他们,还是藏着更大的秘密?
车轱辘压过块石头,苏恒晃了下,怀里的灵米袋蹭到穗子,穗尖的亮珠又亮了下。
他低头看,布包上竟映出点淡淡的金光,像缸底的灵米纹路,在暮色里闪了闪,又悄悄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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