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黏腻地挂在晚风里,苏婉清在一阵刺耳的金属轰鸣中惊醒。
鼻腔里钻入的不是熟悉的檀香,而是混杂着尾气、食物酸腐与某种陌生香精的浊气。
她撑起身子,冰凉潮湿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这不是她紫檀木雕花的卧榻。
眼前是幽暗窄巷,两侧是高耸入云的壁墙,其上镶嵌着无数方正格子,内里透出灼目的白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湿漉漉的黑石地面上。
“嘀——” 一声尖锐鸣叫吓得她猛然回头,一个巨大的铁盒子瞪着两只亮得骇人的眼睛,从巷口呼啸而过。
苏婉清心脏骤停一瞬,指尖冰凉。
这是何处?
阴司?
怎如此喧闹怪异?
身上还是那件素白中衣,因坠入织机而沾染了些许染料,此刻紧贴肌肤,冷得她牙关轻颤。
记忆最后是织造局里那台庞大的提花绫机突然垮塌,沉重的木梁向她砸来……她扶着冰冷滑腻的墙壁站起,赤足踩过积水,小心翼翼探向巷口。
喧闹声浪扑面而来。
更宽阔的黑石路上,铁盒子川流不息,速度惊人。
两侧壁墙更高更亮,无数巨幅画卷镶嵌其上,画中美人衣饰怪诞,容颜逼真得诡异,眼神空洞地俯瞰着街道。
行人匆匆,衣着暴露,男子竟也露着胳膊小腿,女子裙裾短不及膝,无人侧目。
她僵在巷口,如同闯入异域的孤魂。
“瞧这姑娘,拍戏呢?”
“cosplay吧?
衣服还挺精致……” “长得真不错,就是表情太呆了。”
零星话语飘入耳中,语调古怪,用词陌生,但她竟能听懂七八分。
那些目光扫过她,带着好奇、怜悯、一丝不怀好意的打量,却无一人上前。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紧心脏。
她不是死了,她是……到了某个无法理解的异界。
腹中一阵空虚的绞痛提醒她最迫切的需求。
她需要食物,需要蔽体之物,需要弄明白这到底是何方。
一个挂着红灯笼的铺面飘出诱人香气。
她犹豫着靠近,看见有人将几个铜板似的圆币递给柜台后的人,便换得一个油纸包。
货币?
她下意识摸向腰间,空无一物。
腕上一只白玉镯触手温润,这是母亲遗物,绝不能……“去去去!
没钱站远点!
妨碍做生意!”
伙计看清她赤足落魄的模样,不耐烦地挥手驱赶,语气鄙夷。
苏婉清脸上一热,踉跄退开,难堪与无助涌上心头。
想她苏婉清,江南织造局首席工匠,虽非大富大贵,何时受过这等折辱?
夜渐深,霓虹愈艳,她却只觉得冷。
漫无目的走着,拐过几个街角,喧闹稍减。
一处稍宽的街檐下,零星有几个小摊。
一个卖绣花鞋垫的老妪,一个摆着劣质玉器的大叔,还有个用炭笔给人画相的年轻人。
她停住脚步,目光落在老妪摊上那些针脚粗糙、花样俗气的鞋垫上。
这种手艺,在织造局连学徒都不屑做。
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微弱的念头。
她走向那画相的年轻人,他正百无聊赖地玩着一个会发光发声的小板子。
“这位…公子,”她斟酌着开口,“可否借纸笔一用?”
年轻人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艳,随即化为戏谑:“美女,要画画?
给你打折?”
苏婉清摇摇头,尽量忽略他轻佻的语气:“只借纸笔,片刻即还。”
年轻人好奇地递过一张废纸和一支炭笔。
苏婉清凝神屏息,指尖微颤。
炭笔触感粗粝陌生,但她腕底功夫仍在。
寥寥数笔,一对交颈缠绵的鸳鸯跃然纸上,线条流畅,神态鲜活,细腻处甚至勾勒出绒毛的质感。
虽工具简陋,却掩不住那份灵动气韵。
这是她最熟练的绣样之一。
年轻人瞪大了眼睛,看看画,又看看她:“我靠……高手啊!”
旁边卖鞋垫的老妪也凑过来,啧啧称奇:“这姑娘画得真好嘞!”
苏婉清放下炭笔,轻声道谢,心中有了计较。
她需要启动之资。
“婆婆,”她转向老妪,取下腕上的玉镯,递过去,“可否用此物,换您些针线碎布?”
老妪接过镯子,对着灯光眯眼看了看,又打量她几眼,眼神复杂:“姑娘,落难了?”
苏婉清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老妪叹口气,从摊位底下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有些各色丝线、几块零碎布头,还有一根最普通的绣花针。
“拿着吧。
这镯子……太贵重,我老婆子不能要。
几根针线,不值啥。”
苏婉清一怔,异世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一丝暖意。
她深深一福:“多谢婆婆。
镯子请您收下,三日之内,我必来赎回。”
说罢,不容推拒,将镯子塞回老妪手中,拿起布包,转身快步走入附近一座亮着灯的公厕。
老妪捏着那枚犹带体温的玉镯,望着她单薄却挺首的背影,喃喃道:“怪可怜的……”厕所隔间里,苏婉清就着冰冷的灯光,撕下中衣一角较干净的里衬,绷平。
以指代笔,蘸着布料上未干的染料残色,细细勾勒。
没有绷架,没有丝线,她只能因陋就简。
针尖刺破指尖,血珠渗出,她混不在意。
专注的神情与在织造局面对绫罗绸缎时一般无二。
一个时辰后,她走出公厕,掌心躺着三方小小的“绣帕”。
一方是之前画的鸳鸯戏水,用了借来的丝线,虽颜色不全,但针法精巧至极,用的是失传的“婉转针”,羽毛部分用了“套针”,层层晕色,仿佛真物。
另两方是匆匆绘就的并蒂莲和喜上眉梢,染料着色,画工精湛,意趣盎然。
她回到那处街檐,老妪和画相青年还在。
她在老妪摊位旁席地而坐,将三方绣帕在身前一字排开。
霓虹闪烁,人流往来,无人为这角落驻足。
她学着旁边摊贩的样子,尝试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卖…绣品……” 无人听见。
她攥紧手指,指甲掐进掌心。
深吸一口气,想起在织造局面对宫廷女官时的情形,稍稍提高了声音:“卖绣品!
精巧绣帕!”
终于有人停下脚步,是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子。
“咦?
这画得挺好看啊。
怎么卖?”
苏婉清一愣,定价?
她不知此间物价几何。
“姑…姑娘看着给便是。”
那女子拿起鸳鸯绣帕,触手细腻,发现竟是绣出来的,更是惊讶:“还是双面绣?
手艺真好!
五十块行不行?”
她抽出一张粉色的纸币。
苏婉清不知五十是多少,但看女子神情,应是可行。
她正要点头,旁边老妪猛地插话:“五十?
小姑娘你开玩笑呢!
这可是好手艺!
看看这针脚!
至少一百五!”
年轻女子撇撇嘴,但确实喜欢,犹豫一下还是抽出了三张纸币:“一百五就一百五吧。
扫码支付不行吗?”
苏婉清茫然。
老妪赶紧推她:“快收着现金!”
苏婉清接过那三张轻飘飘的“一百五”,指尖微微颤抖。
这是她在此世获得的第一笔资财。
女子欢天喜地地拿着绣帕走了。
很快,另两方也被路人买走,一方一百,一方八十,皆由老妪帮着议价。
握着总共三百三十元“巨款”,苏婉清向老妪郑重道谢,并用一百元赎回了玉镯。
剩下的钱,她买了一套最便宜的粗布衣裤和一双布鞋,换下了显眼的中衣。
又买了几个馒头充饥。
最后,她站在一家灯火通明的“网吧”门口,看着那些对着发光屏幕的人们。
她需要信息,需要尽快了解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握紧了怀中剩下的百余元钱和那枚玉镯,走进那片迷离的光晕里。
霓虹依旧闪烁,冰冷而喧嚣。
但这一次,她眼中有了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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