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链硌在脖颈上,每一次踉跄前行,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摩擦痛楚。
秋雨不知何时又密了起来,打在脸上,与汗水、泪水混合,模糊了视线。
陈望被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官道上,身后下相县低矮的城墙,在灰暗的雨幕中迅速缩小,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和他一同被铁链拴住的,是几十个同样面如死灰的黔首。
有面黄肌瘦、手掌粗糙开裂的老农,有眼神空洞、带着工具伤痕的工匠,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脸上还残留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无声地流着泪。
队伍沉默地蠕动着,只有铁链碰撞的哗啦声、差役不耐烦的呵斥鞭响、以及压抑不住的零星啜泣,混合着风雨声,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绝望之网。
陈望的心如同被浸在冰窟里,那份被至信之人欺骗、掠夺一切的愤怒与剧痛,在最初的爆发后,渐渐被眼前的现实碾磨成一种死寂的麻木。
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阿旺那张看似憨厚关切实则贪婪虚伪的脸,回想着他毫不犹豫抢过木匣的动作,回想着他消失在暮色中那迫不及待的背影。
“旺官人…”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新称呼,舌尖尝到的全是血腥味的讽刺和冰锥刺心般的寒意。
押送的差役和郡兵显然对这份差事充满怨气,将所有的烦躁都发泄在这群“罪徒”般的役夫身上。
路途漫长艰苦,每日天不亮就被吼骂着驱赶起来,拖着沉重的脚镣赶路,首到夜幕深沉才得以歇息。
食物是粗糙得划喉的粟米粥和一小块齁咸得发苦的酱菜,量少得可怜,根本不足以填补巨大的体力消耗。
稍有迟缓,或者 merely 眼神让差役觉得不顺,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同行的役夫中,一个名叫三牛的壮硕汉子,原本是个樵夫,一身疙瘩肉。
或许是因为饥饿冲昏了头脑,或许是天生莽撞,他竟趁着差役不注意,试图抢夺对方不小心掉落在泥地里的半块干粮。
结果可想而知。
差役的暴怒如同雷霆。
鞭子、棍棒如同雨点般落下,三牛起初还发出痛苦的嚎叫和求饶,很快便只剩下微弱的呻吟。
最后,他被揍得皮开肉绽,像一滩烂泥般被丢弃在路边荒草丛中,生死不知。
那凄厉的惨叫和最终死寂的画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目睹此景的役夫心上,让他们更加沉默,更加畏缩,如同惊弓之鸟。
另一个看起来机灵些的年轻人,叫王舟,似乎是个小贩,眼神里还残留着几分市井的活络。
他或许以为自己能靠着小聪明摆脱这厄运,竟偷偷找来一根细铁棍,试图在夜间歇息时撬开脚镣的锁具。
然而他低估了差役的警觉和经验。
只是极其细微的金属刮擦声,便引来了巡查。
被抓个正着的王舟吓得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
为首的差役却只是狞笑一声,令人按住他,然后亲自抡起随身的铁锤,当着所有战战兢兢的役夫的面,狠狠砸在了王舟的右脚踝上。
令人牙酸的骨碎声清晰地传来。
王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当场痛晕过去。
差役嫌恶地啐了一口,命人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他继续前行。
王舟的伤腿在泥地里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没过多久,那具彻底失去价值的躯体便被随意丢弃在了某个荒僻的路旁,成为了野狗或乌鸦的餐食。
死亡和伤残,成了这条北上之路最常见、最廉价的风景。
陈望咬着牙,将所有的恐惧和悲愤死死压在心底,只靠着那股不肯熄灭的恨意支撑着躯体。
他告诉自己,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活着,才能回去,才能找到阿旺,才能问一句为什么,才能…让那背叛者付出代价!
这个念头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支撑着他麻木地迈动双腿。
偶尔,在歇息时,能从押送他们的郡兵零星的、不耐烦的交谈中,听到一两个模糊的名字或代号,伴随着一些零碎的信息。
“...妈的,这鬼天气,没完没了的雨!
听说铁境大雷子那队人己经到了上郡,真是个杀才,手下役夫死伤惨重,但工期催得紧,上官反而赏识他这狠劲…” “呵,咱们这趟送到,不知归哪个督工管?
可别是那个新来的阔佬,听说油水是足,但心黑手更黑,变着法儿克扣嚼谷…” “辉哥那边好像缺人手缺得厉害,正从各队抽调呢,去了那边,怕是比在铁境大雷子手下更难熬…”这些名字——铁境大雷子、阔佬、辉哥——对陈望而言陌生又隐约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噩梦里听过。
但他无暇深究,他自己眼前的苦难和生存己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
他只是默默将这些名字记下,如同收集黑暗中不明来历的碎片。
越往北走,天气越发寒冷萧瑟。
南方的葱绿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苍凉的黄土高原和裸露的狰狞岩石。
秋风也变得狂野暴戾起来,像无数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试图将最后一点暖意和生气都从人体内剥离。
大约一个月后,在一個寒风呼啸的黄昏,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早己心如死灰的陈望,也如同瞬间坠入了阿鼻地狱。
巨大的、依着险峻山势蜿蜒起伏的城墙雏形,像一条沉睡的、布满伤痕的土石巨蟒,盘踞在苍茫天地之间,散发出亘古的荒凉与沉重。
无数黑点般的役夫在其上缓慢蠕动,远远望去,如同附在巨蟒身上的渺小蚁群。
叮叮当当的敲击石块声、沉重压抑的号子声、监工尖锐的鞭响和恶毒的呵骂声、以及某种弥漫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却无孔不入的痛苦呻吟声,汇聚成一片庞大而压抑的死亡交响乐,笼罩着整个山谷,令人窒息。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石粉尘埃、汗水的酸臭、隐约的血腥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伤口化脓般的腐败气息。
他们被驱赶到一片位于背阴处的窝棚区。
所谓的窝棚,不过是些用树枝、茅草和破旧毛毡胡乱搭起的低矮窝巢,西处漏风,泥泞不堪,比猪圈好不了多少。
众人脖颈上的铁链被解开,换上了更沉重、更紧锢的脚镣,行动愈发艰难。
一个穿着低级吏服、面色焦黄得像被烟熏过的中年男人,拿着竹简和笔刀,在一盏昏暗的牛角灯下,挨个登记名册。
他眼皮耷拉着,声音冷漠得像块冰。
“名字?
籍贯?”
“陈望,泗水郡下相县…” “嗯。”
吏员头也不抬,草草刻下几个符号,然后朝旁边黑影里不耐烦地喊了一嗓子:“黑皮!
这批新人,归你队了!
带过去,规矩给他们讲清楚!”
一个身影应声从阴影里小跑出来。
此人皮肤黝黑发亮,身材精悍,肌肉虬结,穿着一身还算整齐的戎服,腰挎短鞭。
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谄媚与凶戾的表情,跑到吏员面前连连点头哈腰:“喏!
喏!
李吏员放心!
准保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待那李吏员哼了一声转身离开,黑皮脸上的谄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残忍和掌控一切的得意。
他转过身,像打量牲口一样扫视着陈望等新来的役夫,嘴角撇着,露出焦黄的牙齿。
“都他妈给老子听好了!”
他声音嘶哑难听,却带着一股狠劲,“到了这儿,你们就不是人了!
是牲口!
是石头!
唯一的用处就是他妈的干活!
看到那墙没?”
他猛地指向远处那巍峨却恐怖的城墙影子,“垒不到那么高,谁他妈也别想歇!
偷懒?
耍滑?
这就是下场!”
话音未落,他猛地抡起手中的鞭子,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旁边一个正佝偻着背、拖着伤腿经过的老役夫身上。
“啪!”
一声脆响。
那老役夫背上破烂的衣衫顿时裂开,一道新的血痕迅速渗了出来。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却连头都没敢回,只是更加卑微地缩紧了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加快了踉跄的步伐,仿佛慢一步就会有更可怕的灾祸降临。
黑皮满意地看着老役夫逃也似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回头瞪着噤若寒蝉的新人们,狞笑道:“都看清了?
在这儿,老子就是规矩!
都他妈给老子放明白点!”
陈望的心,随着那声鞭响和老役夫麻木逃离的背影,彻底沉入了无底深渊。
阿旺的背叛只是开始,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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