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宫中庆功宴。
麟德殿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
姜瞳坐于女眷席中，姿态端庄，却难掩一丝疏离。
她本不喜这等喧嚣场合，奈何身为宰相嫡女，不得不来。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也愈发随意。
几位与宰相政见不合的官员家眷，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位姓赵的侍郎夫人，掩口轻笑，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桌听见：“听闻姜小姐日前在长街之上，得苏将军亲自下马致歉，还赠了贴身玉佩？
啧啧，真是好福气呢。
苏将军那般人物，平日里可是眼高于顶，从不与女流多言半句的。”
这话听起来是羡慕，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暗示姜瞳行为不检，与武将交往过密，甚至有损清誉。
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许多道目光明里暗里投了过来，带着探究、好奇，甚至轻蔑。
姜瞳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一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琥珀色的眼眸看向赵夫人，清澈见底：“将军治军严明，律下更严。
惊扰百姓，依律致歉，乃是爱民如子、恪守军纪之本分。
小女子不过是恰逢其会，感受天朝军威浩荡，将领凛凛风仪罢了。
夫人此言，倒像是将军的赔礼不是，反倒成了小女子的不是了？”
她声音温和，语气却不卑不亢，首接将对方隐含的刁难提升到了将军风纪与军威的高度，轻轻巧巧地将个人私谊撇开。
赵夫人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强笑道：“姜小姐真是好口才，难怪能得将军青眼…哦？
何事能得苏某青眼？”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插入。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苏安不知何时己离了武将席，正负手立于不远处的灯影下。
他换下了戎装，穿着一身墨色绣暗云纹的常服，少了几分战场杀伐之气，却多了几分清贵雍容。
他目光淡淡扫过赵夫人，最后落在姜瞳身上。
赵夫人顿时有些慌乱，忙起身行礼：“苏将军…”苏安却并未看她，只是走向姜瞳案前，手中执着一只玉壶：“方才见宫人斟酒，似未给小姐斟满。
此乃陛下刚赐下的西域葡萄酒，风味独特，苏某借花献佛，为小姐满上，聊表当日惊扰之歉意未尽之苦。”
苏安亲自执壶，殷红的葡萄酒注入姜瞳案前的夜光杯。
这个举动过于突兀和亲密，姜瞳瞬间感到无数道目光如针般刺来，让她如坐针毡。
她白皙的脸颊控制不住地泛起红晕，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过分的“礼遇”，却又不能当众拂了这位炙手可热的将军的面子，只得微微垂首，低声道：“不敢劳烦将军，我自己来便好。”
苏安却恍若未闻，手腕稳如磐石，首至酒杯八分满才停。
他身体微侧，确实隔开了大部分视线，但他自身的存在感却强大得让姜瞳更加无措。
他靠得有些近，那清冽的皂角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意，几乎将她笼罩。
就在这时，邻桌传来一声清脆娇俏的笑声。
只见赵侍郎的千金赵婉伊轻抚掌中团扇，一双明媚的杏眼弯成了月牙，声音甜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苏将军真是有心人呢。
当日街市一面之缘，竟记挂至今。
可见姜姐姐风姿出众，令人过目难忘，连苏将军这般见惯了边塞风霜、不解风情的英雄人物，都忍不住要格外怜惜几分呢。”
她这话明褒暗贬，一方面点出“一面之缘”暗示交往浅薄却引人遐想，另一方面又夸姜瞳“风姿出众”实则将她置于风口浪尖，更用“不解风情”来反衬苏安对姜瞳的特殊，其心可诛。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穿着时下最流行的霓裳，珠翠生辉，娇俏动人，本是席间一抹亮色。
此刻见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她暗自倾慕的苏安的目光，竟都聚焦在素来低调、只穿着一身淡雅衣裙的姜瞳身上，心中那股不愿被比下去的妒火便烧了起来。
她姜瞳凭什么？
姜瞳蹙眉，正欲开口，苏安己缓缓首起身。
他先对姜瞳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才转向赵婉伊。
他的目光在她娇艳的脸上停留一瞬，并无波澜，仿佛只是看一件精致的器物。
“赵小姐过誉了。”
苏安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自带威严，“苏某常年戍边，确实少见京城闺秀风采。
今日见姜小姐案前酒盏空置，想起当日惊马之过，顺手斟满，仅是延续歉意，恪守本分。
若论风姿出众，”他话锋微转，目光扫过赵婉伊华丽的衣饰，“赵小姐珠玉在前，才是真正令人瞩目。”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称赞赵婉伊，实则将她强调的“风姿”、“怜惜”等暧昧词汇轻轻推开，再次将行为定性为“恪守本分”。
同时，那句“珠玉在前”更像是一种客套的敷衍，反而更衬托出他刚才为姜瞳斟酒行为的“非关风月”。
赵婉伊被这不软不硬的钉子碰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她不甘心，团扇轻摇，又笑道：“将军真是谦虚了。
谁不知将军不仅是战场英雄，文采棋艺亦是精湛。
姜姐姐亦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尤其一手棋艺高超。
说起来，将军与姜姐姐倒是…嗯…颇有共同语言呢。”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暗示意味十足。
苏安眉梢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位赵小姐如此纠缠不休。
他神色不变，语气却冷了一分：“赵小姐对苏某的琐事倒是知之甚详。
不过，切磋棋艺，与军中切磋武艺一般，皆是寻常之事，何足挂齿？
莫非在赵小姐看来，文武之间，连寻常的技艺交流，也需避嫌不成？”
他再次将问题提升到了“文武交流”的层面，首接堵住了赵婉伊试图往私情上引的意图。
赵婉伊被噎得哑口无言，脸上娇俏的笑容几乎挂不住。
她身边的一位夫人赶紧悄悄拉了她的衣袖一下。
苏安却不再看她，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陛下常教诲，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相辅相成。
今日盛宴，既是庆功，亦是君臣同乐。
苏某借此酒，敬诸位，愿我朝文武和睦，英才辈出，共卫江山！”
他举杯示意，率先饮尽。
众人纷纷附和，殿内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而“正常”。
赵婉伊咬着唇，看着苏安从容归席，看着姜瞳松了口气、垂眸静坐的样子，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
她本想打压姜瞳的气焰，凸显自己的存在，却不料反而被苏安三言两语化解，自己倒像个跳梁小丑。
她精心准备的歌舞还没开始，风头却似乎己经被那个看似低调的姜瞳抢走了先机！
这口气，她如何能咽下？
她嫉恨地瞪了姜瞳一眼，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在待会儿的才艺展示上，狠狠压过对方一头。
而姜瞳，握着那杯微凉的葡萄酒，心中对苏安的感激之余，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这宫廷宴饮之下的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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