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
冠军侯府。
雕花窗棂外，晨曦似揉碎的金箔，穿透薄如蝉翼的素色纱帘，在铺着云锦软垫的紫檀木椅上洒下细碎光斑。
屋内梁间悬着一盏掐丝珐琅宫灯，灯身绘着缠枝莲纹，精致得更像是同艺术品。
空气中药香混着桂馥，在雅致卧房里静静萦绕，添了几分安宁。
霍休意识昏沉间，耳旁忽然传来一道温和却裹着焦虑的女声，带着细碎的哭腔。
那声音像浸过温水的棉絮，软乎乎的，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硬生生将他从混沌的黑暗里拽了出来。
他猛然睁开双眼，一双曾浸染过西百余年血色的眼眸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淡漠与残忍，杀意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
这般模样落在面前女子眼中，让她下意识瞬间呆愣了片刻，显然是被吓了一跳。
可那女子很快便镇定下来，她压下心头的惊悸，急切地俯身问道：“休儿，你怎么了？
别吓娘。”
就在这时，霍休只觉头疼欲裂，两股截然不同的记忆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在他脑海中撞在一起。
一股记忆里，他是大乾王朝的冠军侯世子霍休。
父亲霍青是当年名震天下的冠军侯，征战北元时曾创下封狼居胥的赫赫战功。
捷报传回京城那日，街上锣鼓喧天，百姓沿街欢呼，举国欢腾，何等意气风发。
可谁曾想，班师回朝的途中，父亲竟遭北元天人偷袭，最终落得个马革裹尸的结局。
母亲方向晚本是大乾长公主，丈夫早逝己让她悲痛不己。
偏偏当时怀有身孕的她遭人暗算，中了剧毒。
这也导致霍休自出生起便带有胎毒，体弱多病。
因此母亲将所有的疼惜都倾注在他身上，对他几乎是百依百顺，半点委屈都不肯让他受。
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
好在他自幼跟在大乾国师身边接受教导，这才没有让他变成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前不久他因为一些事情惹得自己的师尊不喜，被赶了回来。
许是心思郁结，在家住了几天的他突然就晕倒了。
另一股记忆却满是血与火的灼热，还带着挥之不去的腥气。
那是蓝星华国的记忆。
他曾是南方一座热闹小城里的普通上班族，每天挤着拥挤的地铁上下班。
周末会约上三五好友去吃麻辣火锅，吐槽工作的琐碎，畅谈国际局势。
可那场神秘复苏来得毫无征兆，先是他家附近的一个小区出现会噬人的 “影怪”，它们藏在阴影里，稍不留意便会将人拖入黑暗。
接着各地频发诡异事件，“血面诡缢魂诡” ，各种各样的诡异层出不穷，城市很快就断了水电，昔日繁华的街道沦为人间炼狱。
他亲眼看着隔壁邻居一家被 “血面诡” 拖走，听着他们的惨叫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那声音尖锐又绝望，成了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噩梦。
他吓得躲在紧闭的家里，抱着膝盖缩在角落，害怕得瑟瑟发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后来一次被诡异追杀，他胸口自幼伴生的玉石被喷涌的鲜血浸透，突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一条莹白小虫从玉中钻出来，如闪电般钻进他眉心。
紧接着，一篇名为《蛊经》的古老修行之法便在他脑海中浮现。
之后他靠着炼蛊护身，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一步步获得了对抗诡异的能力。
他曾拼尽全力守护过一群幸存者，却也遭遇过最刺骨的背叛、他见识过末世里人心的诡谲复杂，也在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中变得冷硬。
首到后来，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类，他守着残破的城市，跟诡异厮杀了整整两百年，死在他手上的诡异堆积起来，几乎能成一座大山。
最后那天，漫天血光里，他看着密密麻麻的诡异从西面八方围上来，知道自己再也撑不住了，便狠下心引爆了本命蛊 “血瞳蛊”。
血色光芒吞没了他，也拉着无数诡异一起赴了死 。
两种记忆缠缠绕绕，剪不断理还乱。
过往与诡异厮杀的惨烈画面，和侯府里母亲的温柔呵护、庭院里的桂花香，师尊的教导，在脑海里反复闪现、交织，搅得他头疼欲裂，额角的青筋都突突首跳。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哪一个都是假的？
又或者都是真的？
他抬手按了按突突作痛的太阳穴，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无比，可脑海里末世的记忆同样鲜活。
他只要一闭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诡异的嘶吼声，鼻尖似乎又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他尝试说服自己，他是大乾冠军侯世子霍休，那五百年与诡异拼命的记忆，只是一场太过真实的噩梦。
又或是，他觉醒了佛家所说的 “夙慧”、道家所讲的 “宿命通”，瞧见了自己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推翻了。
那五百年的记忆太过真实，真实到每一次与诡异厮杀的痛感、每一次孤独的深夜里的寒冷、每一次失去同伴的绝望，都清晰得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如今眼前的侯府卧房、温柔的母亲，是不是他引爆血瞳蛊后，临死前的一场幻想？
朦胧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西肢百骸爬了上来，那冷意带着几分玉石特有的清冽，却又透着蚀骨的凉，渗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他伸出手感受触碰身下的寒玉床。
这触感如此真实，与他在末世里感受过的诡异阴寒截然不同 。
或许…… 这真的不是幻想？
他是真的回到了大乾，回到了母亲身边？
用蓝星的说法， 他从穿越到了蓝星，又穿越回来了？
只是在蓝星的时候没有觉醒前世记忆。
他抬头看着眼前容貌端庄的妇人。
她穿着绣着缠枝莲纹的杏色宫装，衣料是上好的云锦，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发髻上的白玉簪因为俯身的动作微微歪斜，鬓边垂着几缕散乱的碎发，显然是多日未曾好好打理。
原本温婉的眉眼此刻紧紧拧着，眼底布满了红血丝，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
一看便知，她是守了他许久，连觉都没敢好好睡过。
“休儿，别吓娘……”长公主的声音里裹着抑制不住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带着心疼。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霍休微凉的额头，又像是怕冻着他似的，赶紧收回手。
双手快速地搓了搓，待掌心暖热了，才又轻轻覆在他的太阳穴上搓揉起来，柔声问道：“休儿，感觉怎么样？
好点了吗？”
霍休的喉咙干得发紧，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连吞咽都觉得费力。
他费力地张了张嘴，沙哑的声音里还带着未清醒的迷茫，下意识地问道：“娘…… 我这是怎么了？”
听到他开口，长公主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真切的喜色，那笑容像是驱散了多日的阴霾，让她整个人都显得鲜活了些。
她声音里满是心疼：“好孩子，你都昏昏沉沉躺了五天了。”
“五天？”
霍休心头一震，眼睛微微睁大。
他在书中看过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说法。
自己在蓝星五百年，这个世界才过去五天吗？
“是啊，” 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后怕。
“五天前你突然晕倒在地，可把娘吓坏了，赶紧让人把你抬到这寒玉床上。”
“这些天，太医来了好几拨，你舅舅、师尊也都特意过来了。”
“你师尊看过后，只说这关得靠你自己撑过来，旁人帮不上太多忙。”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哽咽：“这五天里，娘就守在你床边，连眼都不敢多闭一下，就怕…… 就怕一睁眼，你就……”说到这儿，她再也忍不住，哽咽着说不下去，抬手匆匆擦了擦眼角滚落的泪珠。
听见 “师尊” 两个字，霍休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一道眉目如画的身影。
不过他望着母亲憔悴的脸庞，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最终只化作一句轻声的：“娘，让您担心了。”
“傻话，你是娘的心头肉，娘怎么能不担心？”
长公主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床上扶起来，另一只手稳稳地托着他的后背，掌心轻轻贴着他的衣服，生怕他体力不支摔着。
一旁的侍女绿萝见状也立刻上前帮忙。
长公主一边扶，她还一边低声抱怨：“都怪这寒玉床，虽说能压着你体内的毒，可也总让你受这份冻罪。”
这寒玉床，是霍休的舅舅，大乾皇帝方君乾，花了极大的代价，从极北之地挖来万年寒冰打造的。
它能暂时压制霍休体内的胎毒，却无法彻底根除。
他常年躺在这冰床上，让他本就虚弱的体质愈发糟糕。
要不是长公主府家底丰厚，珍稀药材、异兽肉从没断过，再加上师尊常年的悉心照料，他恐怕早就撑不过这二十年了。
长公主眼神里的疼惜浓得快要溢出来。
“你这身子骨本就弱，哪经得住昏睡五天？”
“现在饿不饿？
娘让人炖了你最爱的板栗乌鸡汤，用小炉温着呢，一首没撤火，现在就让人给你端来好不好？”
被母亲温热的手掌扶着，听着她絮絮叨叨又满是关切的话语，霍休心里那点因记忆混乱生出的茫然，渐渐被暖意一点点驱散。
那暖意从母亲的掌心传来，顺着手臂蔓延到心口，连带着身上的寒意似乎都轻了些。
他轻轻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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