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驶过那座歪斜的牌楼,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凉丝丝的水膜。
身后的浓雾依旧如一道白色的墙壁,封住了来路,但牌楼内的世界却清晰了起来。
空气骤然变得不同。
一种浓郁、复杂的气味取代了山间清新的草木土腥气——那是无数菌菇干燥后混合发出的独特“蕈香”,沉郁、微带霉味,却又奇异地有一种暖意,如同陈年的木头和泥土被阳光晒透后散发出的气息。
陈教授的笔记里曾用大量篇幅描述过这种标志性的味道,如今亲身闻到,梁溪才感到文字的苍白。
这气味无处不在,强势地宣告着他们己经踏入蕈岭的领域。
车轮下的青石板路湿滑,缝隙里长着毛茸茸的青苔。
道路两旁,依着陡峭山势搭建的吊脚楼错落层叠,多是有些年头的木结构,黑瓦灰墙,饱经风霜。
几乎每户人家的屋檐下、窗棂外,都垂挂着一串串风干的菌菇,形状各异,颜色深浅不一,像古怪的风铃,无声地装点着这个寂静的村落。
村子静得让人心慌。
并非毫无声息,有隐约的舂米声从远处传来,偶尔几声鸡鸣犬吠,却更反衬出一种沉重的、被刻意压抑的安静。
几乎看不到闲逛的人,只有一个穿着藏青色土布褂子的老妪坐在自家门槛上,眼神空洞地望着他们这辆格格不入的钢铁怪物驶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地方…怎么感觉像没人住一样?”
随清清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手里的GoPro也不敢大大方方地举着了。
“可能都在忙吧。”
周磊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紧闭的门窗和看似无意、实则从窗隙门缝后投来的几道窥探目光,“山区村落,人口本来就不多。”
沈东却兴奋起来,端起他的徕卡:“这光影,这质感!
太有故事感了!
溪姐,我们来对地方了!”
他对着一条向上延伸的、空无一人的狭窄石阶巷弄按下了快门。
清脆的快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梁溪把车停在一块稍微平整的泥土地上。
西人刚下车,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西周,一个声音就从旁边传来。
“几位客人,从山外来?”
一个约莫六十多岁、穿着整洁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从一旁的小路上走来,脸上挂着温和但略显公式化的笑容。
他身后跟着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眉眼冷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改的裤子,沉默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西人,尤其在他们的设备和背包上停留了片刻。
“您好,”梁溪立刻上前,拿出学生证和介绍信,“我们是南大民俗学的学生,我叫梁溪。
这次进山是想做一些民间山歌的采风和研究工作。
请问您是?”
“哦,欢迎欢迎。
我是蕈岭村的村支书,石远康。”
老者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乡音,但吐字清晰,“这位是我们村的民兵队长,石猛。
我们这地方偏,路又难走,难得有你们这样的文化人过来。”
他的态度很客气,甚至称得上热情,但那种热情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感受不到真正的温度。
石支书简单询问了他们的来意和行程,梁溪谨慎地回答,只说是学术调研,计划住几天。
“住的地方好说,村公所有空房,虽然简陋,但打扫一下还能住人。”
石支书笑着,很自然地说道,“就是这山里规矩多,林深路杂,你们城里人不熟悉,容易走岔了道。
这样,让石猛帮你们安顿一下,平时在村里也好有个照应。”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实则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引导”和“看管”的意味。
石猛闻言,上前一步,生硬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梁溪心里掠过一丝异样,但面上还是笑着道谢:“那太麻烦石队长了。”
在石猛的带领下,他们沿着主路向村公所走去。
一路上,偶尔遇到的村民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沉默地看着他们。
那种目光复杂难辨,有好奇,但更多的是警惕、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没有人主动打招呼,即使梁溪微笑示意,对方也大多迅速移开视线或低下头,仿佛他们是什么不祥之物。
空气中那股蕈香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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