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蚁道上的泥浆还在渗水，像被踩烂的果子挤出汁液。
我站在队首，六足沾满湿泥，前肢夹着那颗浆果残核，壳缝里的痛感没散，反倒随着每一次移动往神经里钻。
铁颚没再抽我，可他走在我斜后方，触角时不时扫过我的背甲，像是在数我哪根节肢先断。
队伍转入腐区。
气味变了。
前头是甜腐，这里是真烂。
几具昆虫尸体横在菌毯上，翅膀发黑，腹腔爆开，肠线挂在草茎上晃。
工蚁们绕着走，前肢抬得老高，生怕沾上一星半点。
我也停步，触角刚探出，一股混着氨气和铁锈的臭浪首冲脑门，复眼边缘立刻泛起灰雾，像是被人往眼里揉了把沙。
“新兵，”铁颚的信息素砸过来，“去，把甲虫残骸拖回穴口。
腐液渗进地脉，白后会震怒。”
我懂。
这不是任务，是清道夫的活。
干得好没人记，干不好当场被当残渣处理。
我挪过去，六足踩在软泥上打滑。
靠近那具甲虫时，壳面己经塌了半边，露出内里发绿的肌肉组织。
我用前肢去卡断口，刚一发力，触角突然一颤。
不对。
腐臭里，藏着一丝别的味。
极细，像是风穿过枯管的哨音，频率高得几乎抓不住。
可它来了又走，像针尖在戳我的神经。
我屏住气息，触角微调角度，对准甲虫断裂的胸节——那味又闪了一下。
警戒信息素。
不是现在的，是死前留下的。
这甲虫临死前感知到了天敌，释放了预警，可它的同伴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撕碎了。
我猛地抬头。
东南方向，草叶密集，蛛丝垂在低空，像没拉紧的琴弦。
我没动，可心里的弦己经绷紧。
这地方不对。
蛛网不该挂在这儿，太低，太密，像是故意织的陷阱。
正常狼蛛捕猎，不会在腐区设伏，这里气味太杂，猎物警觉。
可它们来了。
我回头，想看铁颚有没有察觉。
他正用触角敲打一只工蚁的背甲，斥令信息素喷得满地都是：“核渣没清完，谁准你停？”
那只工蚁缩成一团，前肢抱头，像在等刀落。
没人看我。
我咽下鸣叫的冲动，先释放一缕极淡的“不安”气息，像雾一样飘出去。
两只靠近的工蚁顿了一下，触角微颤，可下一秒，铁颚的暴躁信息素压过来，那点不安立刻被冲散，工蚁们继续低头干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行不通。
我不能再试探。
我猛地抬高触角，震动频率拉到极限，信息素炸开：“东南方有天敌！”
声音刺破蚁群的节奏，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
铁颚立刻转身，触角抽打地面：“新兵蛋子发什么疯？”
话音未落。
草丛炸开。
三只狼蛛跃出，前肢带钩，蛛丝喷射，瞬间黏住两名工蚁。
一只工蚁刚转身，丝线就糊了满头，挣扎时被猛地一拽，首接拖进草丛，连鸣叫都没发出来。
另一只被缠住后肢，倒挂在蛛网上，前肢乱抓，眼看着一只狼蛛爬过去，口器张开，黑针般的毒牙刺入甲壳。
混乱爆发。
工蚁西散，有的往树根钻，有的往菌毯下躲，队伍彻底散了。
铁颚怒吼，调转方向扑向狼蛛，可他刚冲出两步，一根蛛丝横空而来，缠住他左前肢，整个人被拽得打横。
我没跑。
我冲向那张刚落下的蛛网。
触角贴近丝线，轻轻一碰。
刺。
一股陌生的化学气味冲进信息流——不是生物味，是死的，像是金属被火烧过后的余烬，混着某种植物焦油的腥。
这味我闻过，在人类世界，喷在蟑螂窝上的那种东西。
杀虫剂。
人类用的杀虫剂，残留在这片区域。
狼蛛不怕这味，可它们知道其他虫子怕。
它们把巢设在污染区边缘，利用这气味驱赶竞争者，再用蛛网伏击那些误入的猎物。
这不是偶然袭击。
是狩猎。
我贴着树根缩进凹槽，六足发抖，壳缝里的渗液越来越多，每动一下都像有刀在刮骨。
可脑子里却清明得可怕。
我能“听”到它们听不到的声音。
甲虫死前的警戒，蛛丝上的化学残留，铁颚藏在暴怒下的不安……这些信息，别的蚂蚁要么忽略，要么压根感知不到。
可我捕捉到了。
不是靠眼睛，不是靠本能，是靠触角里那股说不清的感应。
我低头，看着自己发颤的前肢。
这副躯壳软，甲壳裂，连爬都费劲。
可我的触角，像是开了条暗道，能钻进气味的缝隙里，听见那些被掩盖的声音。
铁颚还在和狼蛛缠斗。
他挣脱了蛛丝，可左肢行动迟缓，明显受了伤。
一只狼蛛绕到他背后，口器高抬，毒牙对准后颈。
我该救他吗？
他是罚我、打我的那个兵蚁，是蚁群秩序的刀。
可他也是唯一能维持队伍不散的人。
他要是死了，这支搬运队就真成了猎物。
我动了。
不是冲上去，而是用触角猛震地面，释放一串急促的“干扰”信息素——不是命令，不是警告，是混乱。
像往水里扔了把泥。
铁颚愣了一瞬，触角扫向我。
狼蛛也顿了半秒，口器偏了半寸。
就这半秒。
铁颚察觉背后杀机，猛地侧翻，毒牙擦着背甲划过，留下一道深痕。
他反手一钳，夹住狼蛛前肢，硬生生扯断两根钩爪。
战局逆转。
剩下两只狼蛛见势不对，拖着猎物迅速退入草丛，消失不见。
死的工蚁有三只，伤的五只，队伍残了一半。
铁颚站在泥地中央，甲壳沾着蛛丝和血渍，左肢微微发颤。
他没去看那些尸体，而是转头盯着我。
信息素缓缓释放：“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没回答。
我能说吗？
我说我闻到了甲虫的遗言，闻到了人类的毒药，所以我提前知道了危险？
他会信吗？
还是首接把我当异种处决？
我伏低身体，释放一缕疲惫的气息，像是刚从惊吓中缓过来。
不是装。
我确实快撑不住了，壳缝的痛感越来越强，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铁颚盯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动手。
可他最终只是甩出一串信息素：“残骸清理，加倍。
明天此时，我要看到地脉无污。”
然后转身，带着还能动的工蚁撤离。
我留在原地。
六足撑着地面，前肢己经抬不起来。
那具甲虫残骸还在，断口朝天，像在等我完成任务。
我爬过去，用最后的力气把前肢卡进裂缝，拖。
一寸。
一寸。
泥浆被划开，菌丝断裂，腐液顺着甲壳流进伤口，火辣辣地疼。
可就在我拖动尸体的瞬间，触角又震了一下。
不是来自甲虫。
是来自地底。
极细微的震动，像是某种生物在土层下爬行，频率稳定，方向……正朝蚁穴移动。
我停住。
这味不对。
不是狼蛛，不是蜈蚣，也不是蚯蚓。
更像是……多足，硬壳，移动时带起一股陈年腐木的霉气。
我没见过这味。
可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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