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林府书房门口,像站在一个巨大而华丽的舞台边缘。
空气里味道复杂。
浓烈的血腥味是主调,像打翻了的铁锈桶。
底下还压着一股哈瓦那雪茄的醇厚焦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清冷昂贵的女性香水尾调。
几种味道强行糅合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极不协调的、关于死亡与奢华的挽歌。
省厅刑侦总队特聘顾问。
这个头衔在我二十九岁的人生里,听起来像个华丽的玩笑。
我知道身后那几位穿着便服、浑身散发着精干和淡淡烟味的硬汉刑警正怎么打量我:又一个来镀金的学院派,细皮嫩肉,估计连鸡都没杀过,跑命案现场来指手画脚,添乱。
“陆教授,现场初步勘察完了。”
刑侦支队重案大队队长赵猛开了口。
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旧木头,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疲惫和公事公办的疏离。
“死者林国栋,本省知名企业家。
死因,心脏一刀毙命,凶器是插在他胸口那把定制匕首。
书房门从内部反锁,是老式黄铜弹子锁,钥匙在他本人西装内袋里。
窗户都是防弹定制,闭合严密,无任何强行闯入痕迹。”
他递过来一双鞋套和手套,动作利落,眼神在我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秒,像是在评估一件易碎品的坚固程度。
“初步判断,自杀可能性大。
或者…”他顿了顿,粗壮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指向客厅方向,压低了声音,“他妻子苏晓曼,有重大嫌疑。
动机充足,关于财产和…嗯,一些私人问题,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杀?
我默默穿戴好,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开始仔细描摹这个空间。
这间书房,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个镀金的囚笼。
西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架,书籍排列得像受检阅的士兵,整齐得透着一股刻板的压抑。
巨大的办公桌是整块黑檀木雕成,光滑如镜,上面除了那具趴伏的尸体,只有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一个水晶烟灰缸,以及一个摆放得一丝不苟的钢笔架。
太整齐了,整齐得像是舞台布景,刻意抹去了所有生活的烟火气。
死者林国栋,就趴在那张象征着他财富和权力的办公桌上。
头歪向一侧,脸颊贴着冰冷的桌面,表情凝固在一种奇特的混合状态。
眼睛微微圆睁,瞳孔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愕,但嘴角却似乎又带着点微妙的上翘弧度,像是在嘲讽什么,又或者,是某种未完成的、对命运的冷笑。
陈曦,省刑侦总队技术中队队长,正蹲在尸体旁。
她穿着合身的藏蓝色勘查服,身姿挺拔,像一株冷静的雪松。
手里拿着相机和多波段光源,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
她感受到我凝视的目光,抬起头,隔着手套推了一下护目镜,露出的那双眼睛清澈、锐利,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纯粹的、审视器物般的打量。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空降的教授,最好是安静看着,别碰乱任何东西,别用那些不接地气的理论添乱。
我没理会他们无声的质疑。
我的世界,在踏入这个门口的瞬间,就己经收缩了。
收缩到这个房间,收缩到这片死亡的空间里。
逻辑的齿轮开始在我脑中咔哒作响,搭建框架。
自杀?
他杀?
情杀?
仇杀?
经济利益?
这些宏大命题暂时都被我屏蔽。
动机是后话。
现在,只有证据。
只有这些不会说谎的、冰冷的痕迹,才能拼凑出真相的碎片。
我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缓慢而系统地扫过整个房间。
天花板,墙壁,书架,地面,最后聚焦回办公桌和那具无声的尸体。
那片喷溅状、己经呈现暗褐色的血迹,是此刻最触目惊心的叙述者。
它们像一幅用生命最后热量绘就的抽象画,狂野地泼洒在桌面、文件堆、甚至一部分书架边缘,讲述着心脏破裂瞬间,血压如何将血液挤压迸射出的轨迹。
大部分血迹,都集中在桌面和死者正前方的区域。
形态、大小、分布,似乎都指向一个相对静止的出血源。
也就是,坐在椅子上被刺的死者。
但是。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落在了靠近桌沿外侧,那片相对“干净”的深色地毯上。
那里,有几滴极不明显、方向略微异常的细小血点。
它们太小了,颜色几乎与地毯融为一体,若不是角度和光线刚好,几乎会被忽略。
它们的存在,不像主喷溅图案那样气势磅礴,反而像一首雄浑交响乐中,某个乐器偶然发出的、半个音节的走调。
很轻微。
非常轻微。
但就是这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和谐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理性思维的外壳。
心里那头被迫囚禁在法典和理论中的野兽,似乎轻轻动了动鼻子,在充斥着死亡与虚伪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属于“真实”的味道。
它醒了。
我抬起手,指向那片区域,声音平静,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打破了现场的沉寂:“赵队,陈队。”
两人同时看向我。
我顿了顿,感受着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的、混合着疑惑、不耐和一丝好奇的目光,清晰地说道:“恐怕,这不是自杀。”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
我迎着他们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补充了后半句,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至少,不完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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