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连载
《大楚女医官-毁容庶女》中的人物棠舒唐姝拥有超高的人收获不少粉作为一部言“孤独喵”创作的内容还是有趣不做以下是《大楚女医官-毁容庶女》内容概括:1一桶水将我从头凉到伴着嘲我看到水里那张触目惊心的烂勉强能看出个脸浮脸颊上像是挂着一条条暗褐色、红色交错的红蚯伴着密密麻麻的黑红色疹最重要的我向它眨了眨眼它也向我眨了它是我的愣着干什尼姑庵可不养闲快去打我被人踹了两不等我反身体条件反射的抓起了地上散落的面三两下围在脸随后拿起地上的水费力的拖着它往后山可真恶
主角:棠舒,唐姝 更新:2025-07-13 01:38:51
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
一桶水将我从头凉到尾。
伴着嘲笑,我看到水里那张触目惊心的烂脸,勉强能看出个脸形,浮肿,脸颊上像是挂着一条条暗褐色、红色交错的红蚯蚓,伴着密密麻麻的黑红色疹子。
最重要的是,我向它眨了眨眼睛,它也向我眨了眨。
它是我的脸。
愣着干什么,尼姑庵可不养闲人,快去打水。
我被人踹了两脚,不等我反应,身体条件反射的抓起了地上散落的面纱,三两下围在脸前,随后拿起地上的水桶,费力的拖着它往后山走。
可真恶心啊……
离棠舒远点,小心被染上。
棠舒?听到这两个字,我脚步微顿。
你们说我叫棠舒?你们可知我父亲是谁?
尼姑们像是避瘟神一样躲避着我: 你疯了,别过来太医院案首棠橹难道不是你父亲?
我步步紧逼: 那当今圣上,可还是那个姓傅名御的家伙?
小尼姑一声尖叫,从我身边四散逃窜: 她竟敢指名道姓称呼皇帝,她是真失心疯了
我低声笑起来,水桶里的水波纹四起,现在这样子确实挺疯狂的。
真是苍天有眼,我没有死,我又回来了。
我原名唐姝,家里世代行医,父亲是民间有名的土神医。
大景皇帝傅御体弱,召集天下名医为他治病,我男伴女装随父入宫,一伴就是十几年。
我为了他,抛下唐家的家业,不惜与父亲决裂,也要将那三尺红妆为他所披,只求那一纸婚约,成为他后宫嫔妃之一。
只是为了那一句: 此情可待,地久天长。
帝王无情,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场大火,将我满门烧成断壁残垣,全家上下,连我襁褓未出的弟弟,都未能幸免。
地上只留下了那枚印着傅字的王宫侍卫令牌。
而我,也被毒药封喉,含恨而终,此事再无交代。
自始至终,傅御面都没露过,是当真无情无义。
我走到井边,头隐隐作痛,星星点点的陌生记忆终于在此刻交会在一起。
现在是唐历 13 年,也就是我死去一年之后。
我重生成了太医院院首棠橹的不受待见的庶女棠舒,因为宅斗失败,被嫡母用毒药烂脸,丢进尼姑庵中自生自灭。
而这所谓的烂脸,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我伸手轻轻在脸上划了一下,很快一道崭新的蜈蚣血痕浮现而出,再等片刻它变成了一块新的鹌鹑蛋大小风团。
我轻轻吐舌,舌淡苔白腻,三指落在手腕处,脉象沉滑。
种种迹象表明,不过是过敏引起的隐疹罢了。
治疗难度不大,可口服药物,配合外敷调理,但唯一麻烦的就是,这隐疹是慢性疾病,极易反复,病情非常顽固,短时间内好不起来,需要长期调理。
而虽然脸上溃烂,但仍旧掩盖不住女子令人惊艳的双眸,这张脸生的倾国倾城,底子是极好的,也难怪嫡母要毁掉她的脸。
而我假借她的身份重生,也有着自己的打算。
棠橹便是当初灌我毒药的人。
跟当初那场大火有关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垂下眼帘,提起打好的水,往升起袅袅炊烟的尼姑庵走。
刚一踏过门槛,就看到原本该服侍我的一个婢女,此刻正坐在石凳上养尊处优,一左一右,还差两个婢女同她扇风。
她叫洛洛,说是嫡姐心系妹妹,差来服侍我的,实则处处使绊子,嚣张跋扈。
眼下见我提水向她走去,洛洛抬抬眼皮: 烧水去罢。
脚步停住,我麻利的提着井水给她来了个透心凉。
她嘴巴里塞了半块糕点,像是完全没料到我会这样,伸出半个手指,又叫我硬掰了回去,还赏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声,声色干脆,刚刚还有几分低语的尼姑庵,顿时鸦雀无声。
你……
我甩甩手: 我来教教你规矩。
洛洛捂着脸,咬牙切齿的怒视我: 我可是大小姐派来的人
嗯,是派来服侍我的,既然是我的人,就得守我的规矩。
我说到这,觉得袖子被人轻轻拉了拉,用眼角的余光扫去,是自幼伴我长大的侍女吉安。
她频频向我摇头,面露担忧。
我不为所动,直视那张气急败坏的脸。
去,这桶水洒了,再去给我打来,待会我要沐浴更衣,水温既不能过烫也不能过凉。
洛洛还想说些什么,我一抬手,她便捂着脸颊,惊慌往后缩。
慌张中,还被绊了一跤,一屁股坐翻了身后的木桶,浑身湿透。
四目相对。
最终她起身,匆匆避过我的视线,单手提着水桶,有些狼狈的走远。
见她走远,一旁的吉安连连叹气。
我听着这长吁短叹着实心烦,便开口解释。
即便她是嫡姐的人,毕竟也只是个下人罢了,若非先前我如此软弱,纵使借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如此行事。
二小姐有所不知,每月的月例银子,都是从府里拨款,经过洛侍女的手。
吉安拉着我的手,眼眶绯红: 小姐身份尊贵,确实受苦了。
我信手捏起一块糕点,一分为二,塞入吉安的口中。
吉安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
我说呢,原主再不济贵为千金,何至于软弱到这个份上,连个随便的小侍女都能欺辱了去,原来是个管钱袋子的。
洗澡水打好了,二小姐。
那声音几乎从牙缝里蹦出来。
我伸出一根手指轻搅水面,轻轻皱眉: 烫了。
我再去打两桶水来。洛洛愤怒地用脚踢了一下空桶。
免了。
我将褪下的衣物递给吉安,在水桶里洒下花瓣。
你来服侍我梳洗。
洛洛原本不忿,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又心甘情愿的服侍起我来,我多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浑身清爽,我系紧腰间束带,向主堂走去,命人将洛洛的衣物统统丢到柴房。
洛洛像是没了脾气,阴阳怪气着给我请了晚安。
二小姐,明日我便要返回府上领月钱。老爷若是问起小姐,我一定会替二小姐您多美言几句的。
有劳。
我眨了眨眼睛: 你最好是诚心诚意的,毕竟我才是你的主子,要不然你恐怕要陪我在这四处漏风的尼姑庵里,修行上一辈子,听说夜里柴房窜老鼠。
洛洛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你死了这条心吧,大小姐是不会让你回府的
我垂下眼帘: 她会的。
身旁的两个侍女,除了吉安,还有一个面生的。
这会儿她喋喋不休。
二小姐这嘴巴是爽了,打人打的手也爽了,就是苦了咱们两个,明天洛侍女准在月钱上克扣,可怜我还要陪这个丑怪一起饿肚子
吉安怒视她: 你怎这般口无遮拦。
面生的侍女见我过朝她望去,白了我一眼,卷着铺盖,大有两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架势。
不用你撵,我自己去睡柴房
说着,脚步生风,循着洛洛的后脚追去了,满脸狗腿笑。
吉安在我左侧,为我掌灯守夜,我侧过身来,火苗忽明忽暗: 你不走吗?
小姐又说胡话。
一起睡吧。
我拉着她躺下,起身灭了烛火,屋内一片漆黑。
闭眼,那场大火历历在目,一只手环上了我腹部,从身子旁边传递来的温度,让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小姐,你在发抖啊,别怕,有吉安在,吉安陪你。
我拍拍她的手,声音很轻: 无妨,睡吧。
黑夜宁静。
我听着窗外沙沙作响树叶,第一个复仇计划,便是想尽办法接近棠橹,问清当年那场大火到底与狗皇帝有关还是无关。
我自知有关,可又期待无关。
想到这我嘴角勾起戏谑的笑容,胸口是密密麻麻的痛。
而要想接近棠橹,首要做的,肯定不能在这尼姑庵里老死,一定是要回府的。
我不仅要回府,还要被人光明正大,抬大轿,以二小姐之礼请回去。
而手掌间传来的温度,也让我安神了不少。
身后吉安呼吸均匀。
我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既然接过棠舒这个身份,便会替她好好看护重要的人。
次日天不亮,我便背着篓筐上后山去采草药。
我自幼记忆极好,昨日借故打水,一来是梳理身份,二来便是亲自到后山去辨识一下草药。
我信手取了几株锯齿,带着星星点点白的植物,将其捣碎。
又跨遍半座山仔仔细细搜寻,找到几株灰黄色小花,按照比例调配在一起。
这些草药并不名贵,所以长得漫山遍野,也无人采摘。
不过庸医才会看名贵,真正懂行的人,都是看门道。
调配恰当,我将其涂抹在脸颊上,瞬间觉得清凉一片,像是久逢甘露一般,脸上的沟壑纵痕顿时减轻了不少,连带着面色也红润起来。
捧了一汪清水将草药冲洗干净,重新戴好面纱。
篓筐里还有着不少草药,我放入药罐中全部捣碎,细细清点调配。
全部处理妥当,抬头太阳发暖了起来,已是辰时。
从后山返回尼姑庵的时候,那昨日面生的侍女,不知从哪找来半尺旧布,正在同吉安耀武扬威。
洛侍女一早便启程去府上了,我昨日哄得她高兴,赏我的。
见我定步在门口,面生侍女没有正眼瞧我,只是提高了些许音调。
我也没瞧她,只是唤了一声吉安: 随我外出一趟。
是真的不屑,我甚至懒得知道她的名字。
面生侍女脸上红白。
我注意到她悄悄尾随,也便放慢步子,就大大方方在城中最繁华的地段支了小摊。
美肤胭脂,欢迎免费试用,一刻钟内即可见效。
打着免费的旗号,我也不怕心疼,大勺大勺的草药给好奇的路人免费试用。
起先她们只肯涂抹在手臂上,见到半刻钟用清水褪下,皮肤白皙嫩滑,有人便壮着胆子往脸上涂。
渐渐的,我的小摊子排起了长龙。
我也没有催促,只是夸了几句贵妇人们很美,她们便不好意思继续免费试用,乖乖掏荷包付了款。
一枚铜板,两枚铜板,渐渐地积攒同小山一般高了起来。
负责收钱的吉安捂着嘴,双手颤抖,看上去快要哭了。
我无奈看了她一眼,这点小钱就把这丫头给唬住了。
可惜,要不是手头窘迫,我一定会去铺子里买些胭脂盒子,包装草药。
这样,价格能翻十倍二十倍。
不过售卖东西改善生活是次要的。
我抬眼扫了一眼,果不其然,对上了一双充满嫉妒和懊悔的眸子,面生侍女迎着我的目光,低头哈腰赔笑。
二小姐。
她笑得时候,眼睛却是直勾勾盯着我手里的草药。
我淡然瞧她: 想要?
面生侍女壮着胆子,点点头。
我便给她舀了一勺,她用布匹小心包裹好,探头探脑就走了,神色匆匆。
吉安不解: 她昨日今早那般欺辱你,小姐……为何?
我垂暮: 是药三分毒,不一定是好事。
看那方向,是去棠府借花献佛的。
想必不日嫡姐就会找上我了。
目的达到,我摇晃了一下钱袋子,轻轻捏了一把吉安的小瘦脸。
走,咱们收摊。去舜府大酒楼,想吃什么随便点,小爷请客。
吉安打开我的手,脸颊绯红,跺脚责怪地望了我一眼: 小姐
酒楼二层。
我用竹条支起木窗,视线自上而下望着街景,措不及防撞进了一对棕眸里。
那对眸子深邃,现下与我相对,瞳孔微缩,闪过一丝惊异。
我浑身微微发颤,手指关节发白,摇摆的马车车帘毫无声息的垂下,隔绝了我们的相视。
随即,又被一只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掌撩起。
拇指上的龙形扳指,在阳光中几分刺眼。
探究的目光像两道冰冷射线,不偏不倚地射向我。
我心头一惊,暗道一声不妙,匆匆避过视线。
这才后知后觉的,发觉自己眼神里的恨意太过于明显。
御前失态,图谋不轨,乃是大罪,诛九族也不为过。
忐忑片刻,马车渐远。
我松了一口气,坐在长凳上,后背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吉安语气微弱: 小姐,您刚才眼神真吓人,恨意像是碎了的冰渣。
是啊,太过明显。
我捏起茶杯,要是微服出巡的狗皇帝,因为刚才的眼神,要砍我的脑袋,我还真没办法,以后要更加小心谨慎才行。
虽然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我和他相隔甚远,面带面纱。
即便是以后见面,他应该……认不出来吧?
我神情稍稍恍惚,一声拍桌,让我回了魂,抬头便是洛侍女惊讶的脸。
没有我领的月钱,你们哪来的钱点这些名贵食物,莫不是偷……
洛侍女脸色微妙,尖细着嗓子: 不得了了,棠府的二小姐吃白食
她这一声喊,将老板唤了过来,面色不善地看向我。
一旁的吉安扬眉吐气地挺直胸脯,放下一锭碎银,把老板看得和颜悦色。
洛侍女睁大眼睛看我,一时语塞。
我从烧鸡上拽下一条腿,向她摇晃: 想吃吗?
府上的月钱只够稀粥管饱的,洛侍女也是好久没有沾过荤腥。
她瞬间舔了嘴唇,大喜围在我身旁,弓着腰面带笑容地看着我: 二小姐。
我抬眼扫了一眼酒壶。
洛侍女立刻懂事的替我斟满,忙前忙后地伺候我。
伺候完我,她又领了我的令,给吉安端茶送水。
一直到她满头大汗,吉祥话说到口干舌燥,洛侍女拐弯道: 二小姐,一个人吃多没意思,吉安是个木讷丫头,不如我陪您吧。
说着,她就挨着我,自然而然地坐下。
我面色一冷: 谁允许你坐下?小二,把这人撵出去,她影响到我用餐了。
洛侍女被店小二们,一左一右擒住。
我将手里啃完的骨头丢落在盘子里,发出一声脆响。
我早就提醒过你,你最好诚心诚意侍奉我,因为我才是你的主子,不然……
洛侍女瞪大眼睛,哀嚎一声,拼命摇头。
我不要,求求您二小姐,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要一辈子在尼姑庵里,奴婢知错了,知错了,二小姐呀
话音未落,她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人丢了出去。
用完餐,吉安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眼巴巴看着剩菜。
她看上去是真的再吃就要吐出来,我见她还要往嘴里送食物,便伸手拦下。
看着她这副瘦弱蜡黄的样子,我心生不忍。
你放心,过去的那个软弱棠舒已经脱胎换骨,今后定然不会任人欺辱,这些东西,以后想吃管够。
吉安又要落泪。
我自觉头痛: 不准哭。
酒馆和棠府相隔不远,仅一顿饭的功夫,我便看到有人被乱棍打出了棠府。
那人还有几分眼熟,家丁骂骂咧咧的: 真是不要命的,竟敢下毒毒害大小姐
面生侍女一眼就认出了我。
她费力地在地上爬,指着我尖啸一声。
都是二小姐指使我的,是二小姐给我的药膏,说能延年益寿,美容养颜
家丁纷纷看向我。
我便站定,不卑不亢地去瞧他们。
我虽不受宠,但毕竟是府上的二小姐,家丁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等回过神来,又是一顿棍杖伺候。
面生侍女被打的口吐鲜血,可怜兮兮的向我求救。
二小姐,求您救救我,我快要被人打死了,您就看在咱们主仆一场的份上救救我。
主仆一场?
我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走吧吉安,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准备准备。
吉安跟在我身旁: 准备什么?
准备等我长姐,抬大轿,锣鼓喧天,请我回府。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茶尖刚在杯中散开,这僻静的尼姑庵外面就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我侧头去看,好大阵仗,七人抬着轿子,一个形若拂柳,身着黛色湘裙,面容娇美的女子被人搀扶着下了车。
她见到我,快走两步,将手里的食笼塞给我,又拉着我细细打量: 妹妹,这些天你受苦了,等父亲气消了,我便向他求情接你回去。
好一出姐妹情深。
我将手从她掌心里抽出来,开门见山: 听说长姐得了怪病,莫要染上我。
说完我捏着手帕,细细将手掌内外擦干净,连指缝也不放过。
你这丑……
棠凝脸上的和蔼可亲有几分崩坏,片刻她又温柔道: 妹妹,你脸上的顽疾好些了吗?
我摇头: 没有啊。
一抹轻视扫落我的脸颊,棠凝嘴角弧度深了几分。
但下一秒,她脸色又难看起来。
别扭的向前两步,我低头去瞧,看到她裙摆挨着石桌蹭来蹭去的。
长姐,我最近阅读病理书,听说这世上有一种杂症,外表看上去于常人无异,只是不定时的浑身瘙痒,越挠越痒,真痒起来是钻心到骨子里的。
茶水泡的刚刚好,我起身尽地主之谊。
长姐坐,这是晨露泡的上好毛尖。
棠凝别扭一笑,捏着茶杯的手不停在抖,额间渗出一丝细汗。
这书上说,有病例就不停挠啊,挠啊,挠啊……
我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挠到最后,那人手里一抹温热,在滴答滴答的下落。
是什么,挠破出血了吗?
不是。我似笑非笑: 是脑浆,那人将脑袋硬生生扣了一个洞出来。
石桌上的茶水微微晃动,跟棠凝晃动的身形同步。
我这一番话,好像说的她更痒痒了。
唉,我在这尼姑庵里静修,也是闲来无事,长姐你当个鬼故事听听得了。
我们家里世代行医,肯定不怕这些的。
棠凝咬咬牙: 那……是自然。
姐姐你甚少来看我,洛洛快去拿棋盘过来,长姐,你执黑子还是白子?
白子吧。棠凝的语气,透着急迫和心不在焉。
落了几子后,棠凝的身形不晃了,脸色也逐渐缓和,透着释然的轻快。
白子落定: 妹妹的小日子倒是过的悠闲。
还要多亏姐姐派的人伺候我。
棠凝应声看向洛侍女,洛侍女却垂头避过她的视线,脚步站定在我身后。
她面带笑意点头,眼神中却含着冰: 做姐姐的,自然帮衬。
但转瞬,棠凝的脸色又不自然起来,她摆手遣散了众人。
等到偌大的庭院,只剩我和她二人的时候,棠凝语气中透着央求。
拜托了,只要你给我解药,让我不再痒痒,我以棠府长女的名义发誓,一定帮你改善现状。
全家上下那么多人,没人会看病吗?你求过父亲了吗?
棠凝自觉嘲讽: 你倒是厉害。
我只是个烂脸的庶出小姐,不会行医,姐姐找错人了。
我起身: 天色不早,姐姐还请回吧。
你耍我?棠凝金枝玉叶那里受过这种气,当即拍了桌子。
并非,我顿了半步: 我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姐姐没有诚意,我也没有。
好,咱们走着瞧
棠凝撂下这句狠话,摔门而去。
不日,棠凝又来拜访我这僻静的尼姑庵,提着上好锦布来看望我,三进三出,还喜气洋洋地告诉我,三年一度的家族祈福,日子临近了。
一家人哪里要说两家话,我领了父亲的令,特意来接妹妹回府祭宗的。
我的目光落在棠凝娇嫩的肌肤上,大大小小的划痕众多。
棠凝也没了脾气,决口不提解药的事,只是遣丫鬟拿来几身符合我尺码的上好布料,供我挑选穿上,又亲自为我拢头。
她将发髻插于我的发丝间: 妹妹,姐姐可还算有诚意?
其实姐姐的痒痒,不过是用药过敏,不用特殊治疗,自然而然就调理好了。你我同根,我是对昏黄这株药物过敏的,想必你也是。
那你那天跟我讲的,脑浆都出来了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同你说了,那就是医书上,我信手看来的故事而已。
棠凝给我穿戴手环穿了一半,闻声没了动作。
这给我的东西,哪有给一半的道理,我伸手一用力,将它稳稳套好,推门往外面候着的角玲珑轿走去。
丑怪,你以为你回去又能怎样
棠凝压低了嗓音大骂我。
她快走两步,迎上众人的目光,又满目柔光,像个好姐姐一般拉着我。
妹妹久病,身子娇弱,便坐姐姐的轿子回府吧。
我被扶上轿,向吉安招手: 上来。
吉安浑身僵硬,眼眶发红。
我见状,一把将她拽上了轿子,扭头去瞧站在轿下的棠凝: 长姐。
吉安与妹妹一同长大,妹妹对她多加照顾也是自然的。
棠凝语气里流露着宠溺,替我降下轿帘: 只是府里不比外面,妹妹回府后切勿小孩子心性了。
众人无不用赞赏的眼神看着她。
夹杂着的,还有对我频频投来的鄙夷之色。
我坐在软座上,轿子被七个人抬着,舒服得很。
此回府上路途遥远,恐怕棠凝要为了她『知书达理,体恤手足』的好名声走的满脚血泡了。
这人,授于名声,也累于名声就是了。
轿顶摇晃。
吉安缩在角落里,渐渐胆子也大了起来,好奇看向我。
小姐,当真有这么简单,大小姐的病只是药膏过敏这么简单?
我闭目养神: 你看,连你都怀疑了,她又怎么可能相信只有这么简单。
小姐,真这般简单?
就这么简单。
不论那些家丁如何鄙夷我,但当角玲珑轿落了地,我被吉安搀扶着跨过正门的门槛时,众人无人敢对我不敬,齐齐告了声: 恭迎二小姐回府。
棠凝支开吉安,叫她去置办我的住所。
她热情挽着我的胳膊,眼神却不怀好意的往我脸上扫。
妹妹,你虽然舟车劳顿,但府上规矩是不能变的,快同我去给父亲告茶。
我随她同去,并不露怯。
绕过假山,穿过弄堂,我看到正厅后面的屏风,隐约有一个魁梧的人形。
棠橹似乎正在同人号脉,见屏风外有动静,声色浑厚地唤了声: 棠凝过来,你来代我给薛学士诊脉。
是的,父亲。棠凝松开我,信步走了过去。
我便跟在她身后,绕过屏风,站定在一旁,不卑不亢行礼: 父亲。
嗯。
棠橹语气平淡,从头到尾,也没看过我一眼。
我顺着棠橹的目光看去,躺在玉石软榻上的薛学士脸色发白,偶有咳喘,棠凝找来软帕,将薛学士的手腕放在上面,皱眉仔细号了半天脉。
棠橹声色严厉: 时间怎得这般长?
棠凝脸上落下一层细汗,没有言语,又过了片刻,这才长舒一口气道: 是普通的寒气入体罢了,以金银花为引治疗,辅以鱼腥草,山姜即可。
棠橹闻声不悦: 是吗?
棠凝面露迟疑,又连号了几次,支支吾吾,没了声音。
我见那薛学士面色发灰,自作主张找来热水,扶着他饮下。
薛学士一口浓痰咳出。
我手在他脉上轻轻一搭,看向棠凝摇头道: 长姐,你错了。
你不要胡闹,你自幼未上过医堂,也未学过诊脉,莫叫人看了笑话。
你退下棠橹威严。
我声色清朗: 学士的脉象发沉,如水投石,按之有余,举之不足,为沉脉。
沉脉为阴,其病在里。我见学士出气寸短气沉,是否有胸痛的迹象?
是伴随着胸痛,咳咳。薛学士捂嘴又咳嗽起来。
我看到他手帕上带着血丝的热痰。
这是关主中寒的迹象,结症在内,外寒内热,如果用主热的药物,会高热不退的。
棠凝白了我一眼: 自作聪明。
未等她开口,棠橹却是惊异地瞧了我一眼: 不错,你是棠……棠。
回父亲,我叫棠舒。
棠橹脸上淡红,咳嗽一下,又严厉地看向棠凝: 医者谨慎,你还不及你的幼妹,给我闭门三日,好好反省
棠凝以退为进,不哭不闹,俯身得体一礼: 是,父亲。
近日陛下下旨选女医进宫,并择优封官,可惜了妹妹一身的才华,这脸……
说完,棠凝摸了摸她脸,转身出去了。
棠橹看向我,眼神些许抱歉,声色也柔和了许多。
为父接到消息,此次女医官择选,太后有意借此替皇帝充实后宫。只要凝儿能得皇家青睐,咱们棠府便出一位皇妃。阿舒你在医道上很有天赋,你要帮帮凝儿。
见我面色不愉,棠橹连忙又补充道: 阿舒,你嫡母自知有错,今日已经去礼佛反省了。
他伸手,我后退半步,棠橹只好顿住动作: 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我一直念着你。
我也是想念着您,父亲。
……当真。棠橹眼神闪动,像是动了情。
这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要贱,他女儿活着的时候任人欺辱,现在想起来了?
我似笑非笑,眼中幽火暗动,像是当年那场大火。
夜夜思念,不敢忘。
原本我进棠府,只是想替前世的自己和已经枉死的棠舒报仇。
可如今恰逢女医官择选,这是个能进宫接近皇帝的好机会。
祭祖年饭,嫡母衣着朴素,被请回府。
她见到我好端端坐在饭桌上的时候,吃惊不小。
目光又落在我掩人的面纱上,轻蔑一笑,把我视为空气,给到处乱跑的儿子夹了一口菜。
棠橹见到他的长子,一把抱起,随口考了几个问题。
在嫡母的提点下,长子对答如流。
棠橹和颜悦色,对他赞不绝口,一顿饭其乐融融。
我初回府,棠橹自知有愧于我,将我的座位安排在他身旁,这么一会儿,嫡母已经用眼神剜我好几次了。
我这做母亲的真是昏了头。
嫡母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鱼肉,她夹肉的时候,有意无意往我身旁蹭。
我知她有鬼,但并未阻止。
果不其然,她忽然一用力,将我的面纱扯下。
瞬间,我丑陋的容颜让众人为之震惊。
虽然大家都知道我脸溃烂了,但知道归知道,亲眼所见还是十分震撼的。
棠橹当即与我拉开了距离,脸色不适,夹杂着恶心。
啧……
嫡母见目的达到,就想走。
我怎么可能如她的意,一把拉住她的手,眨眼道: 我也想要与嫡母重修旧好,母亲就坐在我身旁吧。
嫡母甩了几次我的手,我死死捏着,手像是狗皮膏药一样,就是甩不掉。
她尴尬笑笑,只好挨着我坐了下来。
我也向她灿烂一笑,差点没把她给恶心吐了。
母亲,我拉着她的手臂撒娇,亲昵地往她碗里夹菜: 快吃罢。
嫡母脸色红白,身子僵直,定定看着碗里的食物,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看到你们母女二人重修旧好,我很欣慰。棠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颤。
闻言,嫡母只好吃了我给她的食物。
这顿饭祭祖,族里的分支都赶来了,都在看着我们这一桌,棠橹也是不想叫人看了笑话,但下一秒,嫡母一个没忍住,一口吐了出来。
棠橹再也忍无可忍,当即拂袖而去: 你这丢人显眼的
棠凝作为嫡长女,是族里备受期望的皇妃人选。
父亲离席,她便起身主持大局。
众人无不夸赞她样貌俊美,医术高超,接下来是互相敬酒的筹码,但无人与我这桌走动,避我于蛇蝎。
身后服侍我的吉安眼眶通红: 小姐快带上面纱罢。
不戴。
我夹了一口菜,怡然自乐: 我脸长得不就是给人看的?
吉安急得跺脚: 小姐
我不忍她着急,轻轻点了她的额头: 我是怕她们再不看,我这张脸便好了。
吉安闻声眸子一亮。
我向她点点头。
不远处,棠凝缓步向我走来,看上去她是给其他人都敬过酒,最后也得向我敬酒走个过场,她一向表面功夫做的全面。
她先是将一旁抽屉的嫡母拉起: 母亲莫要落泪了。
都是这个小贱人害得我被老爷骂了,你说你带她回府做什么
她是我庶妹,我作为长姐,要拿出风度才是。
嫡母没好气地看了棠凝一眼。
棠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我这妹妹脸都毁了,俗话说,女怕嫁错郎,但倘若是连嫁都嫁不出去,岂不是更叫人笑话?
大家都知道陛下对医学情有独钟,无正事的时候,终日泡在医馆里。
是啊,我女儿以后是要做皇妃的嫡母面色红润。
我捏着酒杯,碰了棠凝的杯: 姐姐医术不精,想入太医院还要多多加油。
棠凝想说什么,只见我绕开她,信步上前朝着不远处的棠橹走去。
棠橹坐在亭子里吹风,见我来了,自觉丢人没有好脸色。
我正色他,开门见山: 父亲,我想同您打个赌。
哼。棠橹眼皮不抬一下。
就赌我能不能进宫当上女医馆,赌注是家里存放卷宗的暗格钥匙。
听到卷宗钥匙,棠橹这才正色瞧我。
他眼中有一丝不忍,但还是强硬道: 你脸已经被毁,在陛下耳边恐有辱视听,我是不会把你推举入宫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至于暗格的钥匙,向来只传嫡子,你虽学医心切,我也不能答应你。
我看着棠橹: 我是说,打赌。
棠橹一甩长袖,转身离去: 随便你吧
我俯首: 谢父亲。
我要这存放卷宗的暗格钥匙,并非学医心切,而是想调查那杯毒酒何人指使。
棠橹为人刻板严厉,一言九鼎,他既然答应我,便不会食言。
我还未起身,身后又传来一声讥笑。
我的好妹妹,你还真是没有自知力,都这副模样了,还妄想贪图父亲对你死掉母亲那点感情,送你入宫呢?
她举手就想给我一个教训。
我弯腰施礼巧妙躲过: 死者为大,长姐莫要拿我生母做笑。
棠凝气不过抬手又是一击,我捏住她的手腕,正色瞧她。
我是认真的,这次是警告,下一次恐怕你就要留疤了。
棠凝大惊失色,捂着脸颊连连后退: 你这个疯子
退到半米远,一旁的嫡母抱着儿子走上来,将棠凝遮于身后,冷笑两声: 阿凝,你莫要怕这丑怪,你可是未来的皇妃。
是啊,妹妹,我不日便要入宫了。
棠凝向我扬了扬手里的信: 你可要替姐姐高兴呀。
我眨眼: 宫里见。
像是没料到我的回复,棠凝顿了片刻,才低声沉沉笑了起来。
你脸都毁了,族里也没人支持,你就是做最卑贱的宫女都没人要
谢过姐姐吉言。
天色不早。
我并未于棠凝过多纠缠,只身返回棠府里一处偏僻置所内。
吉安已经将这里打扫妥当,还放上了两束野花,平添了一丝暖意。
我打了水,浸润脸颊,小心地轻轻拉扯,在吉安睁大的瞳孔里,我将那张烂脸拉了下来。
随即而出的,是一张白皙的脸,在铜镜里倾国倾城。
二小姐……真好看。
我取出药膏,在脸上最后几道蜈蚣痕迹上涂抹起来。
可小姐,您此举又是何苦呢?还平白叫人嘲笑了去吉安替我委屈。
我是庶出,先不提嫡母如何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就说这府上上下对我有异心的人有多少。我此举虽然受人轻视,大家视我为草芥,但也得益于此,你我二人在府上会过太平日子。这害人的小人,防是防不过来的。
我拿话搪塞吉安,心里却想着今日宴上种种,嫡母对我敌意毫不遮掩,势必不会让我坐顺风车陪棠凝一起进宫。那进宫这件事,我就得另寻他法。
要是您是嫡出便好了,那棠凝无论才貌,哪及你分毫,可怜她要进宫,而小姐要委屈在这府上一辈子了。
我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这入朝的法子多着呢,算算日子,大将军就快回京了。
现在只需要等。
吉安定定看了我许久,见我是真的没了下文,只得叹息一声。
她心疼我,又出门去内务奶奶那里多求来一些黑炭,将盆火烧的旺。
转眼就是半月,府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眼瞅着就要到嫡姐入宫当女官的日子,全府上下甚为重视,一波一波下人,纷纷去慈左堂里侍奉左右,来送东西的达官显贵,要将那门槛子给踏破了。
隔着一堵墙,偏屋冷灰色,静得连倒茶的水声都如此清晰。
奴才来给二小姐送吃食了。
怎么尽是些汤水骨头
近日府内节俭,全府上下一视同仁。还望你家小姐体谅一二,奴还要急着给大小姐送去,就不耽误了。
吉安满面愁容,盯着桌上的一小碗饭菜,红了眼眶。
我淡淡扫了一眼那碗糜烂的炖鲤鱼。
自从半月前我当众出丑,下人一再刻薄,吃穿用度一减再减。
吉安,我嘱托你办的事情怎样了?
吉安将一叠宣纸递交给我,面露不解。
这半月一度的出府采购,小姐既不为自己添置衣衫,又不叫奴婢换些吃食,却只要这几张草破的纸,比不上府内的。
我拿起宣纸,就丢到铜金洗漱盆里去了。
宣纸瞬间被浸透。
吉安更为不解: 小姐买来东西,却又扔下了。
我在水里撒下一把普洱沫,一阵茶香,水面逐渐泛黄。
再从药格里拿出连黄、三七姜、青叶,用药锤轻轻捣烂,再混以石粉,晾在外面晒到傍晚。
我伸手一托,药粉滑如薄纱,从指缝里消逝。
今夜掌灯的时候,每隔三个时辰,在水里上半匙药粉,给宣纸翻面。
是,小姐。
一夜好眠。
天蒙蒙亮,我便被吉安摇醒了。
小姐快瞧,真是奇了,我翻到最后这盆中水越来越少,宣纸竟然褶皱陈旧,像是十几年前的老纸。
我嗯了一声,用毛笔沾墨,笔尖沾些许药粉,在信纸上书写起来。
字体初落发黑,药粉逐渐浸没后,又发青发淡。
你好生修养,我去一趟内务堂。
内务堂,掌管府内大小用度内事。
我跨过门槛的时候,还抬头瞧了一眼,黑石红漆木门,好不气派。
这里的下人各个吃的膘肥体胖,现下见我来了,也不行礼,只是傲慢地唤了句: 二小姐。
我径直向前,像是没看见一般,抬脚踩了他的鞋,疼得他呲牙咧嘴。
这里谁是管事?
那人眼神不耐: 二小姐。
我将手里的书信打在他脑袋上,怒斥道: 你倒是好大胆子,公然无视府内规矩,与爹身边的婢女私通十年有余。
掌事狐疑捡起信件,看后脸色发红: 莫须有的这是假的
我却眼神清澈,任凭他撕扯粉碎。
我捏起一片地上的碎纸,漫步到他身边幽幽开口。
像这样的东西我还有好多,你说我要是呈上爹爹那里去,他肯不肯给你解释的机会?
说完,也不等他回复,我便转身离开。
也就我刚回堂的功夫。
竟是管事带着一队内侍,来给我送吃食来了,仪仗很大。
吉安想迎上去,我却摁住她一同坐下。
管事见到吉安竟然在他面前坐着,气不打一处来,也只能露出灿烂一笑。
二小姐,我自知怠慢,亲自差人给您送吃食来了。
嗯。
我捏起杯子抿上一小口,手一松,它便在地上摔了四分五裂。
管事被我阴了,眼下不敢怠慢,立刻跪下: 奴才惶恐。
惶恐?呵。
我的视线落在圆桌上,菜实在太多,叠了三层。
吉安,去赏他两巴掌,他怠慢了你家小姐我。
小姐。
还不快去
吉安唯唯诺诺,不敢忤逆我,抬起的手却是颤抖的,轻飘飘落下。
我皱眉不悦: 再赏他两巴掌,你家小姐都没听见响。
吉安自知我替她出头,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又伸手,却连个红印子都不见。
再赏。
继续。
……
一直到管事脸颊红肿发紫,近乎被抽晕了过去,我才肯放他走。
吉安甩甩手,也多了两份喜色。
但很快她又发愁起来: 大夫人知道后,又该如何?
她知道后,该差人来给我添几件新衣。如若不然,被外面听到风言风语。就说院首,任由妻女苛责庶女,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上,我爹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几日后,我在园中赏景。
棠凝被众人簇拥着,欢声笑语,颇为和睦。
我抬眸,看到棠凝似乎消瘦了不少,脸色蜡黄,精神不济。
对上视线,棠凝的眼神像是要乱刀片了我,却气力不足。
想来也是,太医院不比朝政内,油水极少。
无论住所多么豪华,首饰如此繁多,却是不能卖掉,不能换钱的,甚至坏了还需要自己贴补。
至于前几日仪仗很大,那也都是计入红册上的。
礼尚往来,那些东西都需要送还回去,只能厚重不能轻薄。
表面风光,活受罪而已。
唯一能享受的,也就是这一口吃食。
眼下,掌事被我捏了把柄,将好吃的都送给我,棠凝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妹妹。
棠凝远远唤了我一句。
身旁的权臣豪贵,一并随她前行,众多小厮们便侍奉其左右。
打伞的打伞,穆事的穆事,一时间队伍浩浩荡荡。
好家伙,这是来给我下马威来了。
棠凝停在我面前,像是孔雀开屏似的,她微微昂起下巴,莞尔一笑: 妹妹,快见过众位大人。
她伸手轻轻左右,不等我开口她便自言自语接话道: 还望各位大人海量,妹妹她自幼在府上,不懂宫中规矩。
我不卑不亢,根据官职尊卑,依次行了礼。
礼数周全,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满意。
棠凝脸色僵硬了一瞬,很快便如沐春风道: 妹妹天资聪慧,可惜……
她这么一说,众人视线便往我脸上徘徊。
时候不早,尚书府的小侯爷还在等候各位大人问诊,还劳烦妹妹让开罢。
我让到一旁。
棠凝眼神里闪过轻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众位大人边伴其左右,边闲聊道:
以后莫要大人大人的称呼我们了,再过几日,咱们便成为同僚。
是啊,大小姐自幼在院首膝下,耳晕目染,这医术可比咱们这些个老头子,高明得多得多呢。
……
棠凝莞尔一笑: 医海无崖,承蒙各位大人厚爱,小女自当勤勉。
听到这,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笑声极小,仅仅只有刚从我身边经过的棠凝听到。
棠凝脚步一滞,浑身轻抖,像是在克制什么,她背冲着众人,一双眼睛露出毫不掩饰的恶毒,声音却甜润。
妹妹也随我前去吧?一同学习医术。
她热情体贴地拉着我的手,引起众人连连点头。
我心头冷笑,侯爷,这么举足轻重的角色,又是差了太医院这么多人来诊断,怎么可能让我进去。
我这位好姐姐是觉得我不行,就想着踩着我博个好名声,那我可要『好好满足』她的愿望。
我一礼: 谢过嫡姐。
棠凝说这话时,脚步并未停滞,听到我的话,一愣,这才顿住。
她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讥讽: 那便随我一同前去吧。
一路上棠凝都拉着我,同我各种叮嘱。
到了弄堂前,我便被一脸严肃的棠橹拦住: 问诊岂是儿戏?
父亲……
够了,二小姐不懂事,你这个作长姐的也不懂事吗?棠橹不悦。
棠凝俯首,眉眼间尽数委屈。
是,父亲。我问诊结束,自当领罚。
棠橹脸色略有缓和: 随我进来罢。
棠凝跟在他身后,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众位太医院的大人经过我的身旁,眼神都暗暗嘲弄。
小丫头,我提点一下你罢,自己什么斤两便做什么事,这不该来的地方,便不要来,也省得给自己添堵不是么。
现在这庶出小姐们,各个功利心切,但都上不得台面。
……
我回以微笑。
那两个佯装提点,实则凸显自我存在感的大人们,瞬间觉得自讨没趣。
冷冷斜我一眼,粗眉竖起,像是多么清高不屑一般。
随后,两两进门去了。
我留在外面,隔着屏风,却也能看清一二。
之所以来,本意是想弄清那位侯爷姓甚名谁,能差使这么多人,又是隐秘看病,和棠橹的关系可谓非同一般。
原来是尚书府的李大人。
我转身离去。
令我没想到的是,里面低声交谈的声音,却像是利刃剜心,留住了我的步子。
参见侯爷。
这些调配的药草,碾的太过细碎,自从唐家满门覆灭后,再无人识得。
种类复杂,光是辨识出来的便有上百种药草。
这便是当初让陛下起死回生的妙药?
……
我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
这味药是我父亲数十年来的心血,他入朝行医,两袖清风。
处处维护太医院,体恤下属。
但他得到了什么回报,在他落难之际,人人自危。
竟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替这场大火平冤昭雪。
我奔走相告,四处求援,那些曾经承受过父亲恩情的人,人人避我如蛇蝎
现在这群人倒好,竟还妄想将这药据为己有
一小厮端着空茶杯急匆匆出门,被我脸上的戾气吓了一跳。
我扶住他,垂眸冷笑。
好,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那我便好好帮帮你们。
这药材研磨手法精妙,又极为细碎,眼下搁置了一年之久,药味散去大半,更是难以辨识……
听闻大小姐辨识草药,算是一绝呢。
棠凝声音款款: 不敢当,也就是略懂一二罢了。
哪里,你年幼,鼻子比我们这些老古板灵利多了。
那小女便献丑了。
……
众位大人的交谈猜测声不绝于耳。
半响。
其中有柴胡、佛手、青皮、川杛、当归、阿胶、巴脊天……
棠凝一口气说了不下数十种草药。
众人赞不绝口。
棠橹的声音威严: 不错,最近略有长进,只可惜这些药材都被记录在册。
小女献丑了。
端茶水的小厮,跨入弄堂,替各位大人斟茶: 其中应当还有五裂黄连。
哼,你这递水小厮,难道还比我们这些太医更懂不成?
奴才知错。
慢着,隔着屏风,我看到棠橹似乎捏了一抹药放到鼻尖,仔细辨识。
半响,他声音高了一些,连连点头: 不错,很不错
连院首都这么说了,众位大人一瞬间围上去,纷纷捏起草药来。
这股清淡的辣气,入口又微凉,药气斑驳,原本该和其他药物互斥,实则却有着必不可少的调和中理之道。
下官细细思索,究竟是何种药物,原来竟是五裂黄连。
棠凝轻轻一咳,声音动听: 你这小厮当真厉害,贴身服侍爹爹久了,倒是聪慧灵巧,都把我这个做小姐的比下去了。你可以告诉我,为何一眼便猜中这味极为重要的药材呢?
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不耻下问。
棠橹也对她稍稍点头。
因为……因为原本可替代的药物有胆木,乌帕子,铁芡,一点红。但这些药物如果与小姐所言的药物混用,药性不是过烈,便是过凉。只有这五裂黄连,最为恰当。
一时间,全府上下对小厮是赞不绝口。
莫不向院首请个特例,让这小厮在太医院谋个小官职?
后生可畏,竟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小厮的脸上也是沾沾自喜。
棠橹大悦: 来人,赏他一些碎银子,我许你上前仔细观摩,看看还能看出些什么门道没有。
小厮上前望了许久,并无下文: 小人才疏学浅,看不出了。
棠凝忽然上前一步,细细寻思。
我有一惑,可这其中一点红乃温性药物,并不会将药效混淆,为何也排除在外呢?
小厮支吾了半天,立马跪下。
回大小姐,小的知错,跨入门口的时候,是二小姐拉住我,叫我说的。
话音一落,全府沉寂了一瞬。
棠凝脸上不耻下问的假笑,越发僵硬,像是吃了屎,吞不进去,又吐不出来。
一直喋喋不休众位大人也静默,像是挨了一声无声的巴掌。
棠橹抬抬手: 去把二小姐请进来。
我转身离去。
棠凝这装模作样的假性子,为了凸显自己的才学,肯定会继续追问一点红的。
而小厮想要功名,定然会答应我。
他不懂医学,我只需要话说一半,留下一手,其他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马车上,拐过几个山口,一片隐秘的竹林沙沙风声。
吉安伴我左右,一路上满面愁容,又隐隐发笑。
我闭目养神。
她拉了拉我的衣袖: 小姐,老爷叫你前去,你却出府了。
他寻我我便要去么,现在没空。
可小姐这不是摆明了扇他巴掌,驳他脸面吗?
我可没有,莫要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只当我是提前出府,不知道罢了。
是了是了,叫他如此苛刻对待小姐
竹林深处。
我拉停缰绳,吉安按照我的指使在老槐树下寻找一番。
片刻,吉安手捏着红塞小瓶子,快步递给我。
我将红塞拽起,药香环绕于鼻尖,不错,就是它了: 随我去一趟西雅楼。
小姐最近对小曲儿感兴趣了?
不,是听曲儿的人。
马车摇晃,从车帘透进来的光束刺眼,我缓缓合目。
唐姝,我虽然遗憾你不能继承衣钵,但父亲最希望的便是你能幸福。
父亲的祝福声历历在耳。
我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裙摆,指骨发白,又缓缓松开。
当时父亲患有咳疾,而其中一味药,很难寻。
我便离宫上山采药,途中意外遇到昏迷重伤的大将军曾言。
他身中奇毒,而这种毒我只曾在皇宫宝库内见过。
我与曾言自幼相识,立刻对他急救,可追杀曾言的刺客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无奈之下,我便将他藏于树洞,自己跑开,却被刺客逼落悬崖……
小姐,到了。
我随她下车,缓缓摘下面纱。
一时间,星星点点的目光都朝我聚来。
站在戏院门口迎客的小厮,像是被定住了动作,偶有客人外出,他像是瞧不见似的,只是这样痴痴地盯着我。
吉安扶着我,面露喜色: 小姐的脸,当真是完全好了。
跨进堂里,上二楼雅间需要净手。
我见那铜镜里,眉间一点朱红,俏丽动人。
这棠舒不仅名字与我相像,就连长相也与之前的我有五六成相似,也算缘分。
薄纱围帘内,琵琶声不绝于耳。
而离戏子最近的雅间,却坐了一些腰挎兵刃的糙汉。
我秉了两杯温酒,信步走去。
『当』剑刃雪白,不等他开口我便将长剑推了回去: 同你们家贵人说,就说一年前,替他问诊的山间大夫,现在拿药来了。
糙汉狐疑打量了我几眼,转身进去。
在这候着。
红色细珠帘幕,香炉烟气袅袅,我看不真切。
那黑色身形的便应该是大将军曾言。一旁同坐着的还有一身白衣,总觉得莫名熟悉,眼皮微跳,内心隐隐不安。
糙汉恭敬向二人行礼,附在曾言耳边耳语一番,不时回头看我。
半响。
进来吧。
糙汉拉开一半珠帘,淡淡檀香扑鼻,我这才看清里面,白衣男子与我相对,他正坐,温文尔雅,只是面容稍稍失了些血色,病怏怏的。
我脸色也有些发白,不过是被吓的,也是恨的。
他分明是当今皇帝傅御。
看来今天出门,是忘记看黄历了。
四目相对,傅御微不可见地稍稍挑起眉毛。
快点的啊,你还想让贵人等你不成?
是草民失礼了。我垂眸。
将药瓶递给下人。
曾言一身墨色,灰色凤眼满是霸气,他语气粗犷: 你这般年轻,随便掏出些什么,便说这药能治我的病,无凭无据。
他话锋一转,低呵道: 倒是你是如何得知一年前的事情的,从实招来
『嗖』
几柄利刃出鞘,从四方抵住我的脖子。
杀气横生。
几个路过的小二,吓得摔碎了盘子。
我不卑不亢,轻缓一礼: 草民句句属实。
『啪』曾言拍了桌子: 还敢死不承认,原本该将你扭送衙门,但念在……你长得还挺像,你便从实招来吧
贵人发作的时候,是不是双手双脚发热,浑身却冰凉不已,嘴唇灰白,忽冷忽热。偶有晕厥,不过是几处刀伤,明明早已愈合,却如刀剜一般,夜夜发痛。
我声音轻缓,但掷地有声。
曾言眼中闪过不可思议,他从椅上起了半截身子,便又坐下: 你这药童,太没规矩,还不快去请我恩人,你家阿公前来,我定重重有赏。
先生莫不是信不过我。
叫她给我诊病。一声清朗,先曾言一步开了口。
长袖褪半,一截清白如雪的手腕,轻轻搭在软布上,傅御看向我,眉目柔和。
我暗自深吸一口气,这才忍住夺了刀剑,直接刺死狗皇帝的冲动。
我家满门上下近百口人,只杀他一个未免太便宜了些。
小不忍则乱大谋。
谢过贵人。我莞尔一笑,将手轻落在他腕上。
傅御身上落着淡淡的药香。
他侧面向我,黑眸柔和,淡雅如雾。薄唇色浅,细致如美瓷的肌肤,虽是病弱,却又透着一股干净优雅。
就是这张脸,令无数女人沉醉,也包括曾经的我。
仅看一眼我便挪开: 贵人不过是旧疾,病已除根,还需配合一些发热的药物,细细调理,慢慢就会回复血色好起来的。
傅御看着我似笑非笑: 今日见我,竟学会笑了。
我心头一惊。
奇了,你竟然一搭脉,立即诊断出了。倒是厉害,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曾言神经大条,完全没注意到气氛略有不同。
我便顺势退了三步,俯首道: 回贵人,我是棠府二小姐,叫棠舒。
唐姝?棠……哦,又怎会呢,棠橹什么时候有了个二小姐?
我自幼被送到尼姑庵,贵人不识也正常。
曾言连连点头称好。
他起身,围着我转了三遍,细细打量一番: 听闻贵府有意让嫡小姐去太医院,我看二小姐天资聪颖,方才刀剑封喉也不落怯,也不是甘居人下的主。
我眉目清澈: 可惜我是庶出小姐。
曾言立刻眉毛竖起,气愤不已: 不就是个身份么这样吧,你既然有恩于我,太医院推举当天,你只管前去便是,我自会当场推举你
而一旁始终不落话的傅御,轻轻一瞥,看的我很不自在。
实不相瞒,小女此举,就是冲着贵人这句话来的。
我立刻跪下来,声音诚恳: 几日前我偶然见过贵人听戏,下属个个虎背熊腰,利刃在手,便猜测贵人可能在锦衣卫当差,是这宫中权贵,能够助我。
那群阉人?我可比他们厉害多了。曾言浓眉高挑。
我惶恐: 贵人是……
忽然感到一只有力的臂膀将我托起,卷起微风。
你莫再问东问西,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我是谁你以后自会知道的
谢过贵人。
我表面镇定,心中却是不安的。
借着低头礼,我侧目向右前方扫去,那一袭白衣,正垂眸饮茶,动作极轻极缓,像是什么都与他无关一样。
二小姐,这药是怎样服用,直接吞下吗?
贵人切勿如此。
我回神,慌忙阻拦: 这药虽能解奇毒,但却是以毒攻毒,贵人的那些症状便是由此而来。故而一年使用一次,还需要每月辅以其他药物克制药性。
曾言点头,把玩着手里的小药瓶。
我又拿纸笔将用法用量,以及辅药明细,写于纸上,递交给曾言。
这才告安退下。
帘幕晃动,又落下,搅动的沙沙作响。
陛下,她可真像啊……
然后是一声清脆,像是茶杯轻落于桌面的声音。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走后,傅御眸光冰冷,语气淡淡对曾言吩咐: 盯紧这个棠家二小姐。我倒要看看棠家弄出一个和姝儿如此相似的女子,究竟有什么图谋。
曾言垂首领命: 是。
棠府。
吉安扶着我下马车,我已经重新做好疤痕,又戴上面纱。
我一只脚刚踩在脚凳上,便有一个家丁火急火燎凑上来。
二小姐,您到哪里去了呀,老爷都等你一天了
爹还在弄堂?
老爷还在。
我点头,嘱咐吉安先行回去打扫住所,便往那亮着两抹烛光的堂屋走去。
脚刚一踏进去,未等我请安,棠橹连忙摆手: 礼节就免了,舒儿快过来。
我目光掠过圆桌上,一小抹细碎药末被琳璃绸缎包裹。
你年龄小,鼻子灵敏,可能辨识得出,这里面还有什么药物?
声音柔和,连带着看我眼神都亲切了许多。
我心头冷笑。
伸手捏起一小点药物,放在鼻尖轻嗅: 回父亲,里面好像还有一味杠柳。
棠橹闻言大喜,连忙也捏起一小点药物仔细分辨。
我趁他专注,佯装放下手中药物,实则连袖口里藏着的药粉也一并落于其中。
里面好像还有河百草,甘松。
这个我知道了。
恩……还有炮附子。
还有吗?
我一捏一落之间,便慢慢将药粉搅拌均匀。
回父亲,小女辨识不出了。我一礼。
棠橹脸色恢复不耐,摆手: 嗯,你以后无事,都来这里参悟。
我告了安。
月光轻洒肩上,我背冲它,五官笼与阴影中。
太医院这群人学识并非平白无故,日加勤勉,定然有一日能全部辨识得出来。
而我父亲数十年研究出的心血,凭什么被这群人据为己有
一连几日,我都被棠橹寻去闻药。
下人们,像是捧月一样,簇拥着棠凝向前。
我刚出堂,正好迎面撞上。
棠凝轻蔑一瞥,夹杂着不屑,像是视我为空气一般。
丫环下人们也纷纷随她从两侧绕过我。
脚步略显匆忙。
我顺着她们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大房里正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家宴,前面还挂了两串红灯笼,不时有马车停歇在院门口,下来一些达官显贵。
算算日子,明日便是太医院,推荐医女候选人的日子。
这宴会自然也是为棠凝举办的。
偶有小厮端着酒水,从我身旁匆忙经过,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吉安急急向我寻来,看到众人轻待了我,气的直跺脚。
这群势利的贱人
我不动声色。
所谓弱者,不知上进,只会向更弱者挥刀。
老爷也真是的,小姐您这些天日日勤勉,他竟然也不差个下人请你去赴宴,就连最旁支的小姐都收到请柬了。
吉安,随我走吧。
吉安叹了口气,脚步原本向左,准备随我回房。
但走了两步,竟是看到我往右去了,她眼睛一亮: 小姐这是去……
我坦诚: 今日内务堂定然顾不上你我,饿了。
越往宴客堂走,越是热闹。
达官显贵互相托词,孩童嬉闹声打成一片,而不时有盘碗相碰的清脆声。红木圆桌上琳琅满目,足有十几桌之多,甚至还临时搭建了戏台子,戏子声袅袅。
起先是诡异的沉寂了分毫。
然后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避如蛇蝎,议论纷纷。
这戴面纱的是谁?
是毁了容的二小姐,听闻真容把大夫人给看吐了。
正在同人客套的棠橹看到我,铁青着脸,用眼神示意,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我佯装不见,径直向中央的那红绸圆桌走去。
下人将我拦下,用目光挨个扫过藤椅,不怀好意道: 二小姐,那是旁亲赵夫人和她两位小姐的位子,而这边是大夫人,大小姐的。
最中央的红墨石木椅子,属于谁不言而喻。
我点头,翩然入座。
众人的视线,瞬间聚焦到我身上,神色各异。
下人脸色难看: 二小姐
怎么了,这空出来的,难道不是我的位子吗?我替自己斟酒。
怎么可能,这可是老爷的位置
阴影将我笼罩。
酒杯里映出棠橹不善的面容: 舒儿。
爹爹。
我一礼,不等他开口,扭身给了下人一巴掌: 大胆的狗奴才,真是给了你狗胆子。宾客名单是由谁授意的,竟然连你家二小姐都疏忽了
下人捂着脸,一时愣住了。
父亲,女儿也是气急,斗胆替您教训奴才。
我一脸真诚,一把拽着棠橹的袖口,故意提高音调。
我相信,您这样一个公正严明的人。女儿身为二小姐,前几日又帮着您辨识了几种草药,虽然不讨喜,但您也断然不会做出这种小人之事。
喧闹声,骤然减小。
宾客们的视线,全被我的大嗓门吸引而来。
视线如芒在背,棠橹脸颊僵硬,像是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
棠橹身子僵硬片刻,又青着脸点头,看向下人,怒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回…回老爷,都是小的一时疏忽。
下人跪俯在地上,阵阵发抖。
好大的胆子敢不给你家二小姐请柬,你这狗东西,狗奴才,当真是好大的狗胆子
我每说一句,便抬脚踹他一脚,下人慌忙满地爬,连连求饶认错。
如此行事,不就是叫我难看吗?当真是小人之举动,丧尽天良的家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无耻玩意?狗奴才,不,猪狗不如的东西
我气愤填膺。
一旁的棠橹已经不知道颤抖多少回了。
不是怕,是气的,我瞧见他手缩于袖口中指骨发白,脸色却如常,当真厉害。
周围宾客又怎会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家面色如常,也只当真的是在辱骂这小厮罢了。
我踹累了,一回头眼里闪出崇拜: 爹爹,还好有你为我做主,要不然这下人便要将我欺辱去了。您刚刚走过来,是不是就想着要为我鸣不平呢?
棠橹鼻孔气歪,话从牙缝出来: 还不快去替二小姐加把椅子。
下人连磕几个头,慌忙去了。
椅子添好。
众宾客又恢复了互相交谈,像是无事发生一般。
棠橹稳了稳心神,捏着酒杯向众人祝贺: 感谢大家前来,棠某先干为敬。
众宾客齐齐起身,遥遥一敬。
提前祝贺贵府小姐成为女官。
早就听闻嫡小姐一身才华,饱读医理,今日有幸见到,然是如此。
……
棠凝也遥遥敬酒,莞尔一笑,宴席算正式开始。
大夫人和旁系在左侧,边食用糕点边怡然自得的闲聊起来:
这暖炉子好,你看这纹理,栩栩如生。
好看吧,这还是我跟当家的,先前下江南的时候买的呢。
小姐们在右侧,品茶,谈论诗词歌赋。
一片和美之象。
而我的椅子被添到角落,和众人相距甚远,也无人理会我。
现下,大家都走动起来,四处敬酒,偌大的圆桌便仅剩我一人。
棠凝起身路过,视我为无物。
她身前领路的丫环出言不逊: 庶出就是庶出,上不得台面。
好了,棠凝喝止: 我以前于妹妹颇有嫌隙,但那已经是陈年往事。
丫环回眸: 是了,小姐根本不屑于与她交流。
棠凝嘴角微弯: 快走罢。
我垂眸,这棠凝今日一身雪白,羽衣尾摆纤长,倒是挺好看的。
抬脚轻轻一踩,便印了一个鞋印子。
印子灰黑,十分显眼。
众人视线便被吸引了去,却又不敢提醒。
浑然不觉的棠凝,步态优雅,还时不时羞涩整理裙摆。
我静静吃酒,享受这一桌佳肴,没人关注我,倒也乐得自在。
片刻,棠凝走向我。
妹妹。
她忽然拉住我的手,笑得温柔: 你看看你这穿着,身上怎么这般破旧。我差林妈妈给你送去几件合适的衣衫,以后我不在了,有什么事情跟母亲提好吗?
我抬眸,果不其然,棠凝身旁是尚书府的小侯爷。
垂眸暗暗发笑。
这一想做好人,就找上我了,好人是那么好当的吗?
既然嫡姐还在,那我便提些要求了,要四两银子往上的衣服。
……林妈妈,还不快去照办棠凝笑得牵强。
是,小姐。
棠凝又挨着我坐下来,一脸不舍: 妹妹,家中我最疼你,姐姐明日便要走了,这实在是放心不下……
嫡姐安心,我自会前去的。
妹妹,既然你那么想去看看,到时候你便扮成我的侍女,随我同去罢。在家中有我护着你,但可莫要在皇宫如此胡闹行事
棠凝面露担忧,语重心长,一副疼我爱我的好姐姐模样,眼中却闪着嘲弄。
只是可惜了妹妹的一身好才华,若不是这张脸……
棠凝说到动情处,用袖掩面轻抚两下: 到时候,你我自宫门口分别。
我往口中夹了块鱼: 不了,我还是坐我的轿子去吧。
唉,那便依着妹妹罢。
棠凝语气哀叹,眼底里涌现的笑意却渐浓。
我欣然点头。
刚才对我恭敬些的下人,瞬间视线变得轻蔑起来。
伴着几声闲言碎语:
这二小姐去了又能如何?
她没有推举信,只怕要到宫门口被拦住,连个宫女都不如,然后便灰溜溜回来。这般丑陋,连出嫁都成问题呢。
我浑然不觉。
次日,天蒙蒙亮。
一顶软尾红色绫罗轿,停在我这冷清院内。
不远处,便是我那发灰褪色的木头轿。
棠凝跨门而入,热情迎我。
妹妹,林妈妈拿了几件衣服,我觉得都不讨喜,便亲自帮你寻了几个款式,你穿上试试,看着还得体吗?
我睡眼朦胧。
那周身蓝白的锦衣绣袄,袖口领口做工极为精细,样式美观。
棠凝一副好姐姐模样替我穿戴。
整齐后,她又仔细叮嘱了我一番,把好姐姐的人设做到极致。
眼神里却满是怜悯和嘲弄。
吉安替我用长梳,细细梳理黑如瀑的秀发: 也不知道大小姐在打什么主意。
我眨眼。
我抬眸扫了一眼院外面,送行道贺的队伍浩浩荡荡,来的皆是在宫内做事,要不便是沾亲之人,棠凝这是想博个好名声,传到皇帝耳朵里呢。
那大红色抬大轿摇摇晃晃,在路中间最为显眼。
一路上,顶顶小姐们的轿子,逐渐汇聚到一起,玲珑装饰各异,尽显奢华,最后齐齐的在宫门口停靠了下来。
棠凝刚刚被人扶着下来,几位世家小姐便立刻凑上去巴结去了。
小姐们附在棠凝耳边,伸手一指。
那是哪家小姐,这般寒酸,跟路边讨食的乞丐一样?
可不是么,我刚来的时候,还以为是一辆马车呢,原来这种东西也算是一顶轿子呀,长见识了,真长见识。
稀奇了,真是头回见呢。
墙边,犄角旮旯的地方,停靠着一个仅仅只有两人抬的小轿。
那是我妹妹棠舒的轿子,她想来送送我,也顺便见见世面。
棠凝的声音里暗暗夹杂一丝不屑。
可真寒酸。
知道的是来送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宫内装泔水桶的车出来了呢。
一阵讥笑声,在世家小姐们中央蔓延开来。
鲜红紫檀木的宫门发出一声厚重声响,一名老太监从里面出来,拂尘一扫,掀起阵阵灰尘。
还请各位小姐准备一二,辰时便会有太医进行初次考核最基础的医理,考核通过的才有资格成为这医女候选,进入太医院学习三个月。
另外,本次推举名单上,有一人不需要考核,直升为医女候选。
厚重的宫门再次闭合。
隔着吹起的围帘,我看见世家小姐们面面相觑。
一阵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宫门外鸦雀无声,静的只能听见呼呼风声。
大家都是世家出身,熟读医理,这只是个小小的考核,相信各位都能够轻松通过的。棠凝声音温婉动听。
她体恤地拉过一位世家小姐的手,笑容可亲。
是啊,没什么好害怕的。
我在来之前已经熟读了医书呢,不过是个充充样子的考核罢了,说起来有这么回事,有这么个流程。
……
气氛瞬间轻松。
忽然,不知道是谁率先提的: 你们听说了吗?推举名单上临时添了名新人。
是啊,你没听说吗,她还不需要考核,直升啊。
莫不会是棠凝姐姐罢?
众人向她看去。
这般众星捧月,让棠凝嘴角忍不住的上翘,眉眼间尽是得意之色。
片刻,棠凝咳嗽一声,摇头道: 虽然家父身为院首,但直升之人并非是小女,各位姐姐妹妹谬赞了。
她这么一说,众位世家小姐兴趣更浓。
咱们这里,要论身份地位,最高的便是棠凝姐姐……难不成,那人还会是某位小郡主不成?
听说最近藩王来往频繁,没准是某位公主呢
……
天色渐暖,外面凉气锐减。
我这才叫吉安扶着我下了轿。
棠凝狐疑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片刻,随即便挪开了,看向远方: 也许公主殿下舟车劳顿,还没有来,抑或是早早便进去了。
众人也环顾四周,最后落在我的轿子上,皆是轻蔑一眼。
左不可能,是这个烂脸二小姐
我上前,站定在宫门旁侧: 不论如何,郡主也好,公主也罢,其他身份也好。太医院一定是看重她的才学,她定然是个熟读医理,博古通今之人。
吉安听闻我的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用仅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 小姐自夸,还真是不带脸红的。
我嘴角弯弯。
这人还敢跟咱们站在一起,还不嫌丢人呢,连她身旁的婢女都觉得好笑。
我要是她,现在恨不得三尺白绫上吊而死。
世家小姐议论纷纷。
棠凝则是拉住我的手,轻轻拍拍,一副好姐姐模样: 妹妹说的是,我这当姐姐的定要反思才行。我身为院首嫡女,竟然不能免试,真是自愧不如……
我欣然点头。
看着身前这道,厚而深重的宫墙,恍若隔世。
宫门外,是车水马龙的街市,偶有胆大的小贩在不远处叫卖。
门内则是冷清的墙壁,机关算尽的人心。
我算不上心机深重的人。
我的好姝儿,就像是一匹桀骜不驯的小野马,是不属于这宫廷内的。
得知我执意要嫁给傅御,当他众多嫔妃之一。
父亲曾拉我的手,心疼到泪流满面。
他多般爱我,多般不舍,我却与他决裂,寒了父亲的心。
心甘情愿,为了傅御的一句爱我,收敛心性,执意留在这深宫之中失去自由。
伴着一阵刺眼的强光,宫门再度被人拉开。
我微眯着眼睛,勉强看清强光中走出三四位太医,为首的是五品御医,两旁的则是六品史目。
太监尖细着嗓音: 待大将军前来,即刻开始。
为首太医一道厌恶视线落在我脸上,随即扭转了目光,对棠凝和颜悦色。
见过刘伯伯。
凝儿何须如此客气。
太医言笑道: 也不知道是什么好运气,大将军竟然会亲自来看这医女候选的选拔。凝儿,院首托我来提点你,该如何把握机会,便不用我多说了罢?
棠凝面色一敛,慎重点头。
众位世家小姐们也收起了一脸的嬉笑,相视的眉眼间,暗含锋芒。
太医在棠凝身旁细细叮嘱。
众位世家小姐们,纵使再清高的,也围靠了上去,不时拍棠凝的马屁。
片刻,只见一尊枣红色四方顶的硬轿,从远方缓缓而来。
车顶上落着虎口金狮。
就连轿夫都是凶神恶煞,满身血气的壮汉。
那便是大将军的轿子了。
可真是霸气呀,也不知道大将军此番而来,为了谁?
这么久也没有看到那个特例,是不是误传。其实大将军所说的直升之人,就在我们中间呢?难不成是……
众小姐议论一番,羡慕的眼神频频落于棠凝身上。
曾言从轿上一跃而下,一脸茫然的左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太医不着痕迹,向后给了棠凝一个眼神。
棠凝会意,立刻撩起耳边秀发,露出白皙的脖颈来,歪头甜甜一笑。
不等她开口,大将军竟是直接跨过去了,像是没看见一样。
棠凝脸色瞬间变差。
很快,她又快步凑了上去: 给大将军请安了。
嗯。曾言兴趣缺缺,仍旧背着手,左右寻找着什么。
棠凝眼睛一转,又主动凑上前去,笑道: 将军好像在寻人。我是棠府嫡小姐棠凝,这里的世家小姐,可谓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哦?你是棠橹的大小姐?曾言像是来了兴趣。
棠凝眉间一喜,声色颤抖: 回将军的话,正是,正是小女本人
那太好了,我找的就是——
棠凝脸上笑意渐浓。
你妹妹。
承蒙将军厚……爱,我……妹妹?
嗯,贵府上的二小姐棠舒,今日来了,在何地方啊?
……
棠凝面如白石。
她僵硬着脖颈,『咔咔咔』地转向我。
不只是她,周围仿佛一瞬间定格了,鸦雀无声。
清晰的脚步声响起。
四周的目光聚焦到一处,缓缓移动。
我站定在曾言三步远的地方,一礼: 贵人吉安。
……是家妹犯了什么错么
忽然一声突兀,从我耳畔响起。
曾言侧目: 啥?
棠凝眸子闪亮,连忙凑上前,折身行了大礼,眼中满是担忧和不忍: 家妹自幼凄惨,没学过什么规矩。但她是个心善的,既聪慧又心灵手巧。
无论家妹犯了什么错,罪不致死啊。
说到动情处,棠凝还小声抽泣。
哎,怎么还给哭上了?消停会,不是这么回事。
曾言一摆手: 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对了,二小姐确实是个心善之人。聪慧和心灵手巧倒是被我忽略了,原来她还有这么多优点啊。
棠凝: ……
麻烦让让。
曾言伸手轻轻一推,没曾想棠凝像是受了重击,连连后退,跌倒在地上。
我瞧着,他倒是个神经大条的,完全没注意到。
我说叫我这般好找,你吭也不吭声,没事戴什么面纱。
曾言说着,伸手便要替我摘下。
我后退一步: 民女惶恐。
曾言挠挠头,抱臂责怪了一句: 你不长挺好看一姑娘,怕什么?
此话一出,四周传来了齐齐吸气声,连温度都冷了两分。
微不可知的嘟囔声,嗡嗡响起:
大将军可有眼疾?
棠凝长得跟天仙儿似的,将军瞧也不瞧上一眼。
许是二小姐,一张巧嘴,把自己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将军神经粗狂轻信了去,她耍的这般手段。如若不然,她为何不肯摘下面纱?
……
众世家小姐目光,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有些着急的,眼神化为利剑,恨不得替曾言将我的面纱揭下。
棠凝眼底的愤恨也少了几分。当下竟是直接起身,昂首挺胸,站在人群前侧,用悲悯的眼神透过面纱,轻轻扫视着我的脸庞。
报,将军。
一名腰挎长剑,头戴轻冠的侍卫附在曾言耳边,耳语了几句。
曾言连连点头,他拉开衣领,从怀中掏出一封推举信让仆从交给太医,浓眉向我一瞥: 二小姐,随我过来。
我俯了俯身子,随即跟上。
待到僻静处,我解开面纱,向曾言解释: 坊间传闻女医官择选是为选妃,棠凝入宫只为学医,故遮掩容貌。请大将军不要拆穿。
曾言闻言眼角抽搐: 流言不能当真。皇上只是怜悯女子学医不易,想给立志学医的女子一个出路而已。罢了罢了,容貌本就不是要紧事,随你。
推举信转交到太医手里。字迹龙飞凤舞,形如草莽,全然辨别不得。
太医额头上渗出冷汗,也只能强颜欢笑,他双手做礼: 二小姐当真如将军所说,乃天赐聪慧之人,可谓是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曾言浓眉上挑,跨步凑上去: 是吗,爷还会写诗呢?
太医低头垂暮,不敢再妄言。
几名侍卫催了又催,曾言这才重回轿中。
恭迎将军。
好了,那么考核正式开始,你们大家便随我来。棠……棠家二小姐,你既然有将军的推举,自是不用考试,便站在我身边当副考官罢。
是,刘伯伯。
抬脚跨过这半米高的朱红门槛。
光芒随着一声沉闷的『吱呀』骤然减小,最后消散全无。
金黄琉璃瓦,上好的大理石宽道,四周古树参天,偶有一排宫女太监,急匆匆来回。
过了一座流水细桥,不远处,一双手微敛与胸前,淡色眼妆向上翘起,一对凤眸直视前方,像是空无一人一般。
十六人抬的凤辇,纹理用金丝绣着凤凰,翡翠琉璃珍珠便点缀其中。
队伍浩浩荡荡,当真是尽显奢华。
我恍然。
那金丝凤凰,灼伤了我的眼睛。
曾经,傅御也曾海誓山盟许我为后。可男人的嘴不能信,他杀我全家,又在毒死我之后,追封我为贵妃,简直可笑。
远远的,太医便领着我们齐齐跪下: 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凤轿并未上前,远远离去了。
待离去许久,太医这才起身,带领我们继续前往太医院。
一路上众位世家小姐,无不频频侧目。
棠凝一瞥,便收回了目光,劝诫道: 姐姐妹妹们,皇宫不比家里。
世家小姐们会意,又簇拥在棠凝身旁:
是了,姐姐教训的对。
像姐姐这样的天仙儿,又极懂医术,当女官被皇帝青睐是自然的事情。
非也,棠凝语气温和,眼神讥讽: 家妹才是有着真正的才学。
是啊,连骠骑大将军都被吸引了去。
人家才是真正的天仙呢,倘若要将这面纱摘下来,真是与姐姐不分伯仲。
我回眸,那一对对眼睛里的怜悯和嘲弄毫不避讳。
你们这般诋毁我,一会,不怕我这个考官给你们穿小鞋吗?
话音未落,世家小姐们脸上的跋扈劲,已下去大半。
棠凝温和迎上前: 妹妹乃院首的二女,自然不会计较。
我心头冷笑,拿棠橹出来压我?
姐姐宽心。
棠凝点头,莞尔一笑。
我当然是这小肚鸡肠之人。
一时间,不绝于耳的叽喳声,消停了许多。
淡淡药香扑鼻。
太医院,院中央晒着名贵药材,宽门进进出出,药柜丈高,绵延数米。
刘太医去准备试题,众家小姐们则在院中央等候。
我侧坐于左手边扶椅上。
随我的吉安攥拳愤然。
她低声替我委屈: 小姐啊奴婢不明白,如今您的脸已经好了,为何还要这般受气
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理由。
我接过吉安的茶杯轻饮。
这张脸与我前世有五六分相似,待到合适的时机亮出来,说不定能有奇效。只可惜当日在茶楼时,傅御表现得太过平静,我并没有看出他是否心虚。
吉安像是有些看不懂我: 那小姐,打算什么时候揭露呢?
等。等天时地利人和之时。
刘太医出堂,手上拿着厚厚的一些试题。
我快步迎上前去,唤了一句刘伯,刘太医不喜,但也并未拒绝。他将试题转交给我,我便替他一一分发下去。
待分发到棠凝的时候,恰好少了一张。
我眨眼: 嫡姐,你的医术是有目共睹的,要不直接算你过了罢?
棠凝警惕望着我,一笑: 妹妹此言差矣。
我虽然身为院首嫡女,但也是要与众位世家小姐一同参与的,万不可以为我开这个后门,妹妹的心意,姐姐心领了。
刘太医上前,对棠凝的态度轻轻点头: 虽然凝儿的实力有目共睹,但年纪轻轻便有这般感悟,实在是难得的心性。
他话锋一转,冷冷扫我一眼。
不像是某些人……旁门左道,上不得台面
众世家小姐原本不忿,眼下刘太医带头,瞬间不平起来。
是啊原本就没有这个资格。
她有什么本事
我不卑不亢,俯首向刘太医一礼: 承蒙刘伯厚爱,让我做这副考官。我棠舒别的本领没有,但就是爱较真,做一件事,我便要将它做好。
既然大家都质疑我的能力,我便与长姐当堂辩题,这样可好?
我环顾四周。
众位世家小姐没了音,用『你真是找死』的眼神盯着我。
刘太医则惊异地打量了我一眼。
片刻,他冷哼一声: 胆识尚可,但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实为愚蠢。
我俯首,再三坚持。
众位世家小姐活络起来,纷纷不怀好意。
既然副考官有这个心思,刘太医您便答应吧。
是啊是啊,都是棠府的小姐,耳濡目染皆是医书,也让我们这些小姐开开眼界。
刘太医也是一脸嫌弃地望向我。
我则幽幽看向棠凝。
她垂眸,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任凭是谁也没注意到,我姐姐脸上的细汗。
在我再三坚持,以及众位世家小姐的软磨硬泡下。
刘太医半推半就应了下来。
他并非表面上的冷酷,实则刀子嘴豆腐心,是一个公正严明清秀的好官,所以我尊敬他。
我与棠凝分别接过一盘针灸,并排往前方红木长桌走去。
世家小姐们见我淡定,一脸的嘲弄。
刘太医也是青着脸: 我可不是那徇私舞弊之人
我点头: 我一定全力以赴
这样说,明显感到身旁气氛一僵。
棠凝面色不变,低声怒恨: 你想让我当众下不来台?爹不会放过你的
我早劝过你,没事多读读医书,有好处。
我叹息摇头: 我这做妹妹的还真是人微言轻,是半句话都入不了姐姐耳朵。
所谓辩题,便是针对理论当堂来三场辩论。
前两场是理论,最后一场是实操,一般是针灸扎草人,穴位要摸准。
刘太医轻咳一声: 第一问,疾病万千,不离三元。何为三元?
我与棠凝异口同声: 毒郁虚。
第二问,再细分虚是什么虚?
分为气虚、血虚、阴虚、阳虚,分而治之。
第三问……
刘太医的提问停留在基础医理上,我与棠凝不分伯仲。
一番提问下来,刘太医对我略有改观,看我的眼神温和了许多,夹杂着赞赏。
几名世家小姐们脸上挂着失望。
倒是小看棠府二小姐了。
不过这些试题有何难,基础医理罢了,换我我也会。
两名药童拿来平日练习用的草人。
针灸包随着我的手指滚动,十二根粗针,三十六根细针,再配合一些短针,共七十二根,这粗与细长与端,分别对应不同学位,不可搞混。
棠凝面色微敛。
最后一道试题,如果偶感风寒,却浑身抽搐,抖动气喘,几秒后便恢复,与旁人无异。却连绵阴雨之际,病情反复,该如何行针?
这题虽是风寒,却暗含旧疾,与气血淤堵有关。
我思索片刻,便有了答案。
将短针扎与草人咽喉,分别用了刮、弹、循行针走法,而后长针刺入膝盖处,三寸转停,再辅以加强针刺激周身经络。
行针完毕,却感到周围众人目光像是瞧傻子一样瞧我。
我眼前的草人已经被我扎成了刺猬,看着惨不忍睹。
而棠凝才行第三针。
她手法沉稳,眉眼之间满是凝重,像是那么回事。
第一针扎在气海穴上,会短暂缓解病人的风寒,使人发热,但又配合大巨穴,幽门穴行针太过心急,猜得没错的话,这位病人现在已经口吐鲜血。
而世家小姐们则是认真观摩:
哦,凝姐姐原来行针于此,快记下来。
这可是难得的实操,咱们定要好好向棠凝姐姐学习才是。
……
啧,误人子弟。
倒是一旁的刘太医,则是凝视着我眼前的草人,陷入了久久地沉思。
距离半炷香,时间尚远,我闲来无事,便左右赏景。
太医院古树众多,根系层层环绕。
偶有鸟儿落于枝头轻鸣。
细密的叶片,透下几束薄光,那面如冠玉的男人,就是在此刻一身素衣,不紧不慢的从这阴影处,踏进这薄光里。
傅御眸子神情复杂,他像是望着我,又像是透过我。
光束将他的脸映的半明半暗。
我错开。
仅仅一瞬,那对黑眸情愫流转万千,有思念,有遗憾,有不舍……
我的心一时间有些乱。
原本是不该平生这些情绪的,我该恨他,我该刺死他,该扒了他的皮,再抽他筋骨,吃他血肉,也不能解我心中之恨。
可我就是有些慌,没了往日的镇定,那双黑眸灼痛了我的眼。
事到如今,他为何还要深情款款地望向我?
他是在怀念那个唐姝吗?
刘伯伯,凝儿行针完毕了。
一声清脆将我唤了回来。
我不再在意角落里那抹白色,回神望向刘太医: 棠舒也行针完毕。
唐姝啊唐姝,我暗暗告诫自己。
事实才是最正确的。
当上女官,索要到家中卷宗之后,一切便沉冤得雪。
千万,狗皇帝,你可千万别被我发现了,当年的那杯毒酒与你有关
刘太医不紧不慢。
最后一题,是棠府大小姐,棠凝胜出了。
我吃惊,但很快便释然。
依照刘太医不自然的表情来看,他已经看出我行针的门道,但虽然棠凝漏洞百出,毕竟是院首嫡长女,为了维护院首的面子只得如此。
棠凝擦了擦汗,轻呼一口气,嘴角微弯。
众位世家小姐连忙凑上前,对着棠凝的草人细细观摩:
噢,这里原来还能如此行针。
这可真的是长见识了。
不愧是棠府大小姐,行针到这里是何妙法,你们知道吗?
……
是何妙法?让人吐血三升的妙法。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现在既然嫡姐,有了让我们观摩学习的机会,刘太医可不可以现身说法,为我们讲解一二?
我一脸憧憬。
众世家小姐虽然都很嫌弃,但也赞同点头。
刘太医面露为难: 这……
刘太医,拜托您讲讲罢。
是啊,是啊。
刘太医盛情难却,只好硬着头皮盯着棠凝的草人看: 呃……嗯。
嗯了许久,却没有下文。
确实,我了然。
那草人身上一共挨了十针,有十七针都扎在死穴上了,还有一针脱位。
这,在某种程度上讲,也算是一种医学奇迹吧。
我上前半步,催促道: 刘伯伯,快来给我们讲讲。这个扎在幽门穴,行针 7 寸,是何道理啊?
这是,嗯,是因为……幽门穴主管缓解治疗恶心呕吐,饮食不振……
刘太医顾其左右而言它。
我不依不饶: 这些我们都懂,小女只是想知道,为何行针七寸?
刘太医脸色不好,看上去快骂娘了。
他嘴角处的脸皮抽搐几下,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棠凝一眼。
罢了,咱们来看看二小姐的草人,学习一下。大小姐行针乃棠府绝学,吾等也不能参透一二。
什么,你是说我妹妹也治病治对了?
棠凝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
刘太医脸色更不可思议。
他嘴角抽动的更为厉害,最终斥责道: 凝儿,你切勿骄傲自满,还要多看看医书才是。
是,凝儿虽然有此天赋,日后定当也不忘勤勉。
……
刘太医侧过身去,我见到他袖口里攥了拳头,想必是有所隐忍。
这里是先行了短针,我们中医讲气血,寒气入体,我们逐步的把这股寒气逼入大横穴,这样它便不会乱蹿,气血调和。这是第一步,而后……
刘太医侃侃而谈,流畅至极。
讲到最后,他眉飞色舞,看向我的目光柔和,毫不掩饰其欣赏。
有世家小姐嘟囔: 可这行针也太过复杂,便不如那棠凝小姐来的简洁。
其余世家小姐纷纷点头: 是啊是啊。
是个屁
糟粕之言从这个五品官员口中吐出,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刘太医急火攻心: 你们觉得哪个好,便去观摩哪个便是。
众世家小姐一听,纷纷点头。
棠凝面前的草人讨论声不绝于耳,医学氛围浓厚。
刘太医再也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剩余笔试交由两名史目来完成,我和棠凝已经双双过关,眼下可自行离去。
绕过庭院中央的古树,我下意识侧目望去,树下空无一人,原本的位置上只留有一片树叶。内心底里有一瞬间密密麻麻的扎。
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但心神不安,有些恍惚。
一时间脑海里涌出千万的问题想要问。
他当初为何不辞而别?一场大火灭我满门,为何又在我病危之际留我在宫中?为何不肯见我,任我自生自灭,现在却又流露出这般不舍?
……
跨出门槛,低头急行,一不小心,被石子绊了步子。
小心。
一截白皙消瘦的手臂,轻轻抵着我的肩膀。
谢谢……
我不过是宫廷内的一名小侍卫,唤我公子即可。
傅御声色温柔。
我不敢怠慢,俯身一礼: 公子吉安。
像是有视线轻轻地落在我身上。
嗯。
极轻的脚步声,随着那一声隐晦不明的『嗯』渐行渐远。
我抬头,看到他腰间香囊随他摇摆左右。
那个香囊有些丑,五爪金龙,像一条扭扭歪歪的虫,怎么看怎么不搭。
我还记得那个漫天落叶的季节。
姝儿绣的,朕都喜欢。
一直到傅御消失在拐角处,我才后知后觉的,觉得胸口一阵憋闷。
原本是有着一长串的问题要问的。
但见到他,又没有了。
我烦躁,暗暗嘲讽自己,什么时候像这般小家子气,优柔寡断,患得患失。
宫内路线繁琐,弯弯绕绕极多。
好在我自幼于此长大,没人领我,也不至于迷路。
好大的胆子以下犯上,其心可诛
陛下,臣惶恐啊。
拐角处,我看见手起刀落之间,一颗人头咕噜噜滚落。
刀刃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
刚刚不安的心,瞬间冷静下来。
是了,纵使他再温文尔雅,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不讲人情的君王。
我心神不宁,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
小姐,小姐?
吉安唤了我几次,我方才在摇摇晃晃的轿中回神。
掀开围帘往外望去,已经离宫好久了。
我闭目: 先不急着回府,叫轿夫转个方向,去西雅楼。
上二楼,还是老地方。
曾言正摇头晃脑地饮酒,见我撩开珠帘走进,浓眉一喜: 哎,你怎么来找我了?选拔医女候选人可还顺利,可通过了?
你觉不觉得我像一人。
我开门见山。
曾言笑嘻嘻的脸色逐渐收敛,他不笑的时候,气压极低,一对灰色凤眸幽幽盯着我,像是战场上的雄狮。
我不卑不亢,坚持直视他的视线,没有避开。
半响。
曾言摆手,遣散了周围的人。
你可还记得一年之前,你被人追杀,深中奇毒,昏倒在山崖之上,危急之时,唐府的小姐唐姝用这一味药救了你?
你是她什么人?
曾言的手握于刀柄处。
我脊背冷汗直流,却还是咬牙说道: 当年我被强灌毒酒而死,可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变成了棠府二小姐,棠舒。
曾言愣住: 强灌?你是说唐姝不是自杀,是……
看来,他并不知道内情。
我便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当年我父亲被污蔑在药中下毒意图毒害皇上。明明没有实证,可傅御下令将我父亲逐出太医院,还将我全家圈禁在城郊一座庄子里。等我得到消息,偷溜出宫去看父亲,却只见到火场断壁残垣,我全家都被烧死在大火里。在火场里,我找到了傅御的令牌
我拿着令牌质问傅御,他却躲着不肯见我。只有侍卫传圣旨将我禁足在落霞宫里。就在当晚,太医棠橹强灌了我一碗毒药,让我一命呜呼。
我目光紧紧盯着曾言: 将军要是真承我救命之恩,便告诉我唐家当年灭门惨案,幕后真凶,是不是皇帝傅御
我在赌。
赌他对皇帝的忠心。
也在赌他对唐姝的感情。
曾言一言不发,只是眸光似火。
一时间, 只能听到戏子抱着琵琶,声音哀怨悠长。
好久不见。
声音低沉,听不清声音主人的情绪,可成熟英俊的五官却缓缓对上记忆中挂着鼻涕的肉嘟嘟胖脸。
将军这是信我。
见我又要作礼, 曾言单手一托,浓眉轻挑: 唐姝『弟弟』可不会这么做, 她见我,不持那棍杖追我数十里地就不错了。
这是以往他惯常的称呼,如今都变了。
我望着现在的他,是高了、黑了,也瘦了,眉目英朗。
这和脑海里那个整日追在自己身后, 圆墩墩,冒冒失失, 鼻子上始终挂着鼻涕的小胖孩相差甚大。
时过境迁,确实不一样了。
我脸颊发烫: 这多少年的事情了, 更何况你那会儿确实欠打。
我就是个粗人,你非得领我去后山干拔草药的活, 这拔草药,还得辨识, 好不容易辨识出来了,还要用小铲细细将它抛来, 麻烦得很。
所以你信誓旦旦劝我休息,独自入山。
那不是背回来草药了吗?
你那叫无差别除草。我无奈。
哎,这绿叶的还得分什么锯齿的、圆叶的,里面还要细分,什么三角的、不规则的……我寻思着这不都是绿叶子,功效也差不多啊, 凑合凑合用呗。
我越听是越生气。
曾言拔秃了半座山,凡是他经过的地方, 犹如被疯狗啃食,惨不忍睹。
而且,他箩筐里的一颗上好千年灵芝, 只剩一半,上面留有歪歪扭扭的牙印,一问竟然是当蘑菇吃了。
网友评论
小编推荐
最新小说
最新资讯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