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的星期六-星空邂逅

按照惯例，强化班结束后应当直接回家汇报学习进度，就像古代将军凯旋，向皇帝述职一样。然而今日，陆景深却生出一股莫名的倦怠，只觉脑中公式纷乱如麻，如同一锅被煮沸的面条，纠缠不清，难分难解。他深吸一口气，不禁想起王尔德那句名言: "教育是一场极好的东西，但偶尔提醒自己，真正值得知道的事物是没有人能教会你的。"若是赵教授听了这话，必定要拍案而起，痛斥其为"数学叛徒"，并判处终身做题十万道的极刑。

补习结束他从司机旁边溜走，动作迅捷而轻盈。这种"临阵脱逃"的勇气，若是被陆父得知，恐怕要比孔乙己偷书还要严重三分。想那孔乙己不过是偷了几本书，而他陆景深，却是在偷取自己人生中最为宝贵的"备考时间"。这种罪行在高三生的道德准则中，无异于叛国投敌，罪不容诛。

此时暮色四合，霞光如血，整座城市被染成一片橘红色。陆景深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品尝着久违的自由滋味，既好奇又警惕，既向往又恐惧。他的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一边是对补习班和无尽习题的厌倦，一边是对背叛父母期望的愧疚。

他的手机震动个不停，想必是父亲发现他"失踪"，正在发起"地毯式搜索"。陆景深调成静音，但并未关机，心中暗笑: 若是让陆家上下知道他此刻的去向，恐怕连"110"都要被陆父搬出来，只为寻找这个"离家出走"的逆子。

夜幕渐沉，星辰初现。陆景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城郊，眼前忽现一座破旧的建筑，形似古罗马圆形竞技场，却又多了几分东方韵味。定睛一看，却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市立天文馆，斑驳的墙面上爬满了常春藤，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这座曾经辉煌的建筑因为新天文中心的建成而被遗弃，却仍保留着部分基础设施。

陆景深迟疑片刻，思考这里是否安全。城郊的黑夜总让人心生警惕，但眼前亮着的几盏微弱灯光打消了他的顾虑。好奇心最终战胜了犹豫，他推开半掩的大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顺着尚算完好的楼梯拾级而上，他来到顶层的圆形观测室。

眼前豁然开朗。观测室顶部是半球形的穹顶，已经破败不堪，露出大片夜空。更令人惊讶的是，室内并非空无一人。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站在一台半新不旧的天文望远镜前，专注地凝视着星空。这台望远镜明显是后来添置的，与周围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月光下，那是一个约莫与他同龄的女孩，一袭简单的白裙，长发如瀑，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她的背影清瘦而优美，有着一种超然脱俗的气质。

陆景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这宁静的一幕。然而，木板的吱呀声还是暴露了他的存在。女孩猛地转过身来，惊惶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警惕。

"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陆景深连忙道歉，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但这个姿势活像被警察用枪指着的歹徒，既滑稽又可笑。

女孩眨了眨眼，眼中的警惕渐渐被好奇所取代。"你是谁?"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语气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我叫陆景深，是个……暂时逃离家庭管控的高中生。"陆景深决定坦白从宽。这种直截了当的自我介绍，倒是像阿 Q 的自辩，虽然不够体面，却也不失诚实。

"逃离管控?"女孩掩嘴轻笑，那笑容明媚如初阳，"在这个分分计较的时代，竟还有人敢于违抗家规，倒是稀罕。"她顿了顿，自我介绍道: "我叫林星辰，也是高中生，不过——"她指了指望远镜，"我更喜欢观星。"

"林星辰?"陆景深微微一愣，"好巧，你的名字与你的爱好竟如此契合，就像命中注定一般。"这话说出口，陆景深自己都觉得有些肉麻，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命中注定?"林星辰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倒是不信什么命运。若真有命运，那我的命运恐怕也不太美好。"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

陆景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但他聪明地避开了这个似乎有些敏感的话题。他走到望远镜旁，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台相当专业的设备，好奇地问道: "这是你的望远镜?你经常来这里观星吗?"

"这是我父亲送的生日礼物，"林星辰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曾是天文学教授。几乎每个周六的晚上我都会来这里。这地方虽然破旧，但市里的灯光污染较少，视野绝佳，而且难得的清静。"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比起那些被钢筋水泥禁锢的同龄人，我至少还能看到星空的广阔。"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击中了陆景深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逃离的不仅是那无休无止的补习班，更是那种被禁锢的生活方式。而眼前这个女孩，似乎早已找到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这里安全吗?一个人来这种地方不担心有危险?"陆景深忍不住问道。

林星辰指向角落里的一个小型摄像头，"我父亲在这里装了几个监控，直接连到他的手机上。加上这片区域有保安定时巡逻，所以还算安全。"她笑了笑，"你是第一个闯入我秘密基地的'外人'。"

"外人?愿闻其详。"陆景深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中带着几分诚恳的期待。

林星辰笑了，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初雪。"你看，这些就是熟人啦"她指向天空，"那颗最亮的星星是木星，现在正是观测的最佳时期。"她让开位置，示意陆景深往望远镜里看。

陆景深俯身望去，眼前豁然开朗。木星那庞大的身躯在镜中清晰可见，甚至能分辨出其表面的条纹和大红斑。这一刻，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那些令人窒息的考试与补习，忘记了父母的期望与压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方星空，和身旁这个神秘的女孩。

"太美了。"他由衷地感叹道，声音中充满了孩童般的惊奇与喜悦。

"这只是宇宙之美的冰山一角。"林星辰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在那无垠的星空之中，有着无数我们想象不到的奇迹。相比之下，我们所谓的高考、分数、名校，不过是尘埃中的微尘罢了。"

陆景深抬起头，望着林星辰的侧脸。月光勾勒出她精致的轮廓，如同一幅工笔画中的仕女。

"你不参加补习班吗?"陆景深忍不住问道，声音中透着几分不可思议。在他的世界里，周六不上补习班简直就像古代的和尚不念经、道士不做法一般匪夷所思。

林星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无奈，又似是释然。"我的情况有些特殊，"她轻声道，"我曾患过重病，休学了近一年。康复后，学校给了我特殊安排，允许我减免一些课程，按自己的节奏学习。"说完给了陆景深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那笑容中既有坦然，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凄凉，正如秋日阳光下的落叶，美丽中带着几分萧瑟。

她的话让陆景深心头一震，没有想到这个看似超然物外的女孩，背后竟有这样的故事。这也解释了她为何拥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思想深度。那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才会有的沉淀。

两人就这样在星空下闲聊，从天文漫谈到哲学，又从文学谈到音乐。林星辰的见识广博，思想深邃，让陆景深这个公认的"学霸"也自叹不如。

"你是怎么学会这些的?"陆景深忍不住问道，声音中满是敬佩。

"病床上的时间很长，"林星辰微微一笑，"而阅读是我唯一的消遣。父亲曾是教授，家中藏书丰富，从天文到历史，从文学到哲学，都有涉猎。当你的时间不被那些所谓的'考试'占据时，你会发现世界原来如此广阔，知识原来如此丰富。那些被我们视作'无用'的学问，其实才是真正让人成长的养分。"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比如，你知道古埃及人是怎么建造金字塔的吗?"

陆景深摇摇头，虽然他在历史课上学过埃及文明，但那些知识都是为了应付考试，浅尝辄止，从未深入思考过。

林星辰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埃及人建造金字塔时，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用奴隶拉着巨石艰难前行。他们在石块下铺设圆木，让巨石在这些滚动的圆木上前进，就像是在原始的'轮子'上滚动，既省力又高效。有时候，解决问题的方法并非蛮力，而是智慧。就像我们面对高考，与其拼命做题海，不如找到真正的'圆木'，让学习变得更加轻松自如。"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陆景深茅塞顿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十多年来的学习，始终是在一条被父母和学校规划好的轨道上前行，从未真正思考过学习的意义和方法。而眼前这个女孩，却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另一条路，一条通往知识本质的路。

正当两人相谈甚欢之际，林星辰的手机突然响起。她接起电话，语气瞬间变得恭敬而谨慎: "是的，爸爸，我马上回去。"挂断电话后，她有些歉意地对陆景深说: "我得走了。父亲担心我的身体状况，不希望我太晚回家。"

陆景深点点头，突然想起自己早已调成静音多时，家中恐怕已经联系了所有能联系的人。他掏出手机，果然看到了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和无数条短信。"我也该回去了，否则我爸会以为我被外星人绑架了。"

林星辰闻言忍俊不禁，如同一朵在月光下绽放的昙花，美丽而短暂。"那么，下周六还来吗?"她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期待，却又掺杂着几分犹豫，如同一位害羞的少女递出邀请函，既期待被接受，又害怕被拒绝。

陆景深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下周六的补习结束后，父亲一般会亲自来接他直接回家。他望着林星辰期待的眼神，内心天人交战。最终，那双澄澈的眼睛打败了所有理智的考量。

"我会想办法来的，"他慎重地说，"虽然下周补习结束后父亲会来接我，但我会尽力安排。或许可以找个理由提前离开。"

两人相视一笑，约定点后在天文台见面。陆景深已经在盘算，如何在补习结束后避开父亲的"监视"，赶到这个约定之地。

两人告别时，林星辰站在月光下，白裙飘飘，长发如瀑，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仙子。陆景深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既温暖又忐忑。

回家的路上，陆景深的脚步轻快得如同踏在云端。那些曾经沉重如山的压力，此刻竟似乎变得轻盈起来。他不禁联想到希腊神话中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或许，在那无尽的重复循环之中，也能找到一丝不同；或许，那块沉重的巨石，也能变得稍微轻盈一些。

坐上回家的出租车，他终于回复了父母的信息，谎称手机没电又找不到充电的地方，这才耽搁了回复。当然，他明白这个借口很难让父母相信，但至少比直接说自己故意不回复要好一些。

他心中盘算着下周的计划: 补习班通常六点结束，父亲一般六点半到培训中心接他。如果他能找个理由提前离开，然后迅速搭乘公交前往天文台，就能在父亲到达前逃之夭夭，为自己争取到约两小时的自由时光。

陆家宅院，灯火通明。推开大门的那一刻，陆景深知道，一场"家庭审判"即将开始。然而此刻，他的心却轻快得像一只振翅高飞的鸟儿，飞向那广阔无垠的星空。

"回来了?"陆父的声音从客厅传出，冷静得近乎冰冷，令人胆战心惊。

陆景深深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这一劫。他整理了一下表情，力图使自己看起来既忏悔又疲惫，步履沉重地走进客厅。

父母二人端坐在沙发上，姿态端正得如同《朱子家训》封面上那对教条的夫妇。母亲的脸上写满了担忧，而父亲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仿佛他不是在处理儿子逃课的问题，而是在处理一起医疗事故，冷静、客观、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手机为何不接?"父亲开门见山，声音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没电了，又找不到地方充电。"陆景深解释道，尽量使语气显得诚恳，同时心虚地避开父亲的目光。他知道这个谎言经不起推敲，因为父亲只需查看手机当前的电量就能识破。

陆父冷哼一声: "司机说你下课后不见踪影。"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你去了哪里?"

母亲在一旁补充道: "我们担心得要命，差点报警。你知道现在有多少青少年因为学业压力轻生吗?"她的话中满是焦虑，那神情恍若是在看一个随时可能从万丈高楼一跃而下的轻生者。

面对父母的质询，陆景深忽感一阵内疚与挣扎。一方面，他不想让父母担心；另一方面，那短暂的自由时光太过珍贵，他不愿意完全交出去。

"我只是在城郊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半真半假地说道，聪明地避开了天文台和林星辰的部分，这种"真话套假话"的说法，就像是用真丝包裹着棉絮，外表看似光鲜，内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散步?"父亲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声音中满是讥讽，"高三学生有闲情逸致去散步?怕是脑子进水了。"

母亲则用一种泫然欲泣的声音补充道: "你知道这段时间多重要吗?赵教授特意安排的复习内容你全错过了回家后的自习也错过了"她说这话时，那痛心疾首的样子，仿佛儿子不是错过了几道习题，而是错过了一个亿。

陆景深低头不语，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徒劳的。在高三这个特殊的战场上，任何违背"备考大业"的行为都被视为大逆不道，无论理由多么充分，都注定遭到无情的谴责和批判。

父亲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儿子: "从明日起，你的手机将由我们保管，每日放学直接回家，周六补习班我亲自接送，不得有误。补习结束后，我会在教室门口等你, 直接送你回家。"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陆景深头上。他的计划在父亲的监管下几乎不可能实现。他必须另想办法，才能在下周六赴约。

"这太过分了吧?"陆景深终于忍不住抗议，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平，"我只是想休息一下而已。"

"过分?"父亲冷笑一声, "那要不要与隔壁王家的孩子比一比?人家周末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直接住在培训学校的宿舍, 每天学习十六个小时。"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得陆景深哑口无言。他想起了林星辰谈论埃及金字塔、哲学和文学时的神采飞扬，不禁有些羞愧。在父亲眼中，他似乎永远都是不够好的，永远需要更加努力，更加刻苦, 直到成为他理想中的"完美儿子"。

"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母亲终于出面解围, 语气中带着几分心疼，却又掺杂着不容违抗的坚定, "记住你父亲的话，不要再有下次。"

陆景深点点头, 默默转身上楼。然而在他心底深处，那个叫做"反抗"的种子已经悄然生根发芽。他开始盘算新的方案: 或许可以告诉赵教授自己身体不舒服需要提前离开, 或者找同学替他打掩护，告诉父亲他需要去图书馆查资料...无论如何, 他都要想办法赴约，哪怕只有短短一小时。

躺在床上，他回想起天文台中的那一幕幕场景，林星辰的笑靥如花，她谈论星空时眼中的光芒，她那超越同龄人的智慧与见识......"天文台见。"他在心中默默念道, 仿佛这四个字是一句神秘的咒语，能够穿越时空的壁障, 传达到那个女孩耳中。

闭上眼睛，陆景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微笑。在梦中，他与林星辰一起漫步于星河之间, 远离尘世的喧嚣与束缚，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直到第二天刺耳的闹铃声再次将他拽回这个由分数与排名构筑的冰冷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