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的星期六-隐秘笔记

周二早晨，昨夜的家宴记忆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季医生的女儿。一个谈吐得体、成绩优异的标准"别人家的孩子"，配上父母双方刻意安排的座位和不断引导的话题，整场相亲几乎昭然若揭。他全程听话微笑，偶尔应答，机械地扮演着他们期待的角色，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那女孩的完美无疑是按照某种社会标准量身定制的，与林星辰那种打破常规的自由灵魂截然不同。正是这场精心安排的会面，更加坚定了他见到林星辰的决心。

上课铃声宛如古罗马斗兽场中的号角，打断了他的思绪，又宣告了又一轮厮杀的开始。学生们的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仿佛不是在迎接一位普通的数学老师，而是在等候一位神谕的传达者。陆景深将那本昨夜熬至三更才勉强做完的习题集小心翼翼地置于桌面正中央，上下左右的距离精确得令强迫症患者也无可挑剔，活像是一名古代祭祀之人摆放供奉给神灵的贡品。

"将第三十七页的微积分递推公式…"赵老师的声音干瘪如秋风中的枯叶，字字清晰，句句精准，令人联想起那些年代久远的德国机械钟表，经过精密校准，误差丝毫不差。而在这种精确之下，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千篇一律与刻板，正如那些在流水线上被压制成型的零件，外形固然完美，却丧失了灵魂本应具备的温度。

陆景深心不在焉地记着笔记，一旁的杨舟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 "不是，哥们，你真准备这周六赴约?"

陆景深浑身一凛，如同一只在湖边饮水的鹿，猛然听见了树枝断裂的声响。他左右环顾一圈，确认无人注意后，才轻轻点了点头。这种鬼鬼祟祟的姿态，若是被赵老师看见，必定会下结论说此子动机不纯，绝非良莠。毕竟在高三这个道德高地上，任何与学习无关的行为，都会被贴上"堕落"的标签，如同中世纪欧洲，任何违背教会教义的思想都会被扣上"异端"的帽子。

"你和那个……林什么的……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杨舟脸上浮现出那种青春期男孩特有的、令人生厌的猥琐笑容，活像一只窥探奶酪的老鼠，既谨慎又贪婪。

陆景深面颊微热，却装作云淡风轻状，淡然答道: "切磋学问而已，她对天文很有研究。"同时，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钟南辞昨日那意味深长的话语。"我的表妹在天文社，上周拍到一张照片，似乎是你和一个女孩在老天文台"。钟南辞是否也对林星辰有所关注?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既担忧又莫名地焦躁。

"学问?"杨舟嗤笑一声，那笑声中包含了太多意味，如同一碗宝粥，酸甜苦辣咸样样俱全，"我看你是研究她的'天体'吧?"

"杨舟同学，"赵老师的声音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闪闪，"既然你有闲情雅致与陆同学闲聊，想必已将这道题解得滚瓜烂熟。请上黑板，为我们演算一遍。"他的声音听似平静，实则暗含刀锋，如同曹植笔下那"煮豆燃豆萁"的典故，表面是烹调食物的小火，骨子里却是骨肉相残的忌恨。

杨舟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那张刚才还笑意盈盈的脸顿时变得比哭还难看。他站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向讲台，那模样犹如法国大革命时期走向断头台的贵族，既视死如归，又怨天尤人。

趁着这个空档，陆景深从笔记本夹层中抽出了那封被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笺。这封信的来历颇为蹊跷，今早在课桌抽屉中无意发现，信封上只有四个字: 陆景深亲启。开启之后，是一行简短的字迹: "请原谅我的冒昧，托人将纸条放进你的课桌。如果你依然感兴趣，今日图书馆理科分区 A 区 408 号架后见。午休。不见不散。"落款是"L.X.C"，这三个字母显然是"林星辰"的缩写。

这种偷偷传递纸条的方式，与其说是高中生之间的小把戏，不如说是对苏联冷战时期谍战电影的拙劣模仿，既显青涩，又透着几分可爱。陆景深将纸条重新折好，仿佛那不是一张普通的便签，而是一份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重要文件，需要妥善保管，不得有损。

中午放学铃声刚响，陆景深便以"复习功课"为由迅速离开了教室。他那矫健的身姿，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一闪而过，竟给人几分"白驹过隙"之感，令人不由得想起那句"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的古训，只可惜这份急切一心奔赴的，并非什么《四书五经》，而是一位名叫林星辰的女孩。

图书馆内，暖气熏人，光线柔和。理科分区 A 区静悄悄的，午休时间，大多数学生不是在餐厅用餐，便是回宿舍小憩，唯有极少数勤奋之辈会牺牲这宝贵的休息时光，来此抢占一席之地。陆景深循着书架号码，终于来到 408 号大书架前，却不见人影。他环视四周，除了几个埋首书海的"莘莘学子"外，空无一人。

"这里。"一个轻柔的声音从书架后传来，如同一缕轻烟，若有若无，却又确实存在。

陆景深侧身绕过书架，只见林星辰正坐在一张略显破旧的木椅上，像一名虔诚的信徒捧着《圣经》一样捧着一本厚重的精装书。她今天的装扮颇为简单，一件浅蓝色的毛衣，一条深色长裙，黑色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耳际，竟有几分宋代仕女画中的闲情雅致。

"你来了。"她仰起脸，嘴角微扬，笑容恬淡如一汪湖水，波澜不惊却又深邃难测。

"这种地方见面，是不是太小心了一点?"陆景深忍不住问道，声音中透着几分好笑，却又几分无奈。他拉过一张椅子，在女孩对面坐下，如同久别重逢的旧友，又似乎是刻意保持着距离的陌生人。

"学校的目光无处不在，"林星辰压低了声音，那神情活像是在谈论某种惊天的阴谋论，"张主任上周刚刚抓了两对早恋的学生，据说一个被请家长，一个被记过。"她说这话时，语气中竟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

"我们又不是…"陆景深想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之间的关系，若要划归类别，恐怕连社会学家都会犯难。谈不上情侣，因为除了在天文台简单交谈外，别无瓜葛；也不是纯粹的朋友，因为彼此之间似乎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流动，如同初春的树液，缓缓上升，却又不明显。

"看，这是我的星图笔记。"林星辰似乎体恤他的窘迫，适时岔开了话题。她轻轻打开那本厚重的硬皮本，展示给他看。

陆景深凑近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那不是什么随手涂鸦的笔记，而是一部堪称鸿篇巨制的天文观察记录。每一页都记载着不同日期的星象观测，有精确到分秒的时间，有详细的天气状况，有绘制得一丝不苟的星座图，还有对每一颗特别星体的描述和分析。其中夹杂着各种专业术语，密密麻麻，令人望而生畏。陆景深这个学霸在面对这些深奥的天文学名词时，竟有几分望洋兴叹之感，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学海无涯苦作舟"，只不过在这艘小舟上掌舵的，却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

"这些…都是你自己记录的?"陆景深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声音中充满了敬佩。在他的认知中，女孩子要么如苏雨微般文静优雅，勤奋却循规蹈矩；要么如莫棋那般张扬跋扈，桀骜不驯却又不失聪慧。像林星辰这样，既有着惊人的专业知识，又表现得如此低调内敛的女孩，实在是稀罕得很。

"嗯，从初中开始，已经有五年了。"林星辰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自豪，却又有着不易察觉的落寞，如同一位功成名就却无人知晓的隐士，既骄傲于自己的成就，又失落于无人赏识的孤独。

陆景深翻看着这些笔记，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在这个每分每秒都被高考和分数占据的世界里，眼前这个女孩竟能如此执着于一件表面看来与"前途"毫不相关的事情，并且保持了五年之久。这种专注而持久的热情，简直就像是一条在污浊水域中逆流而上的鱼，不惧艰难，只为追寻那一缕微弱的光。

"你为什么…"陆景深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他想问的是，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天文观测，为什么要记录得如此详尽，为什么不把时间用来备考，可这些问题一旦出口，就显得庸俗不堪，如同一个始终在井底仰望天空的蛙，质疑一只雄鹰何必要在广阔天际翱翔。

林星辰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合上笔记本，声音低沉而坚定: "天文台那天我提到的事，你还记得吗?关于我的健康情况。"

陆景深微微点头，心头一紧。上周六晚上，她曾轻描淡写地提过自己曾经生过重病，但具体病情却没有细说。此刻看着她苍白的面色，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先天性心脏病，"她平静地补充道，声音里没有半点自怜自艾，反而带着一种超出年龄的淡然，"医生说我的心脏就像一个计时器，随时可能停止。"她说这话时，语气轻松得近乎诡异，仿佛在讨论明天的天气，而非自己生命的终点。

陆景深只觉得喉头一紧，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席卷全身。他忽然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林星辰眼中那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淡定是从何而来。当一个人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时，那些世俗的烦恼与焦虑，自然显得微不足道。也难怪她对天文如此痴迷，对那永恒的星空如此向往，因为相较于她脆弱的生命，那遥远的星辰才是真正的永恒。

"所以我记录星空，"林星辰继续道，眼中闪烁着某种近乎宗教般的光芒，"那是我与永恒对话的方式。我希望有一天，当我不在了，会有人继续我的观测，继续记录那些星星的轨迹。"她顿了顿，目光直视陆景深，"我想请你当我的继承人。"

这请求之突然，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平静的湖面，让陆景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他陆景深，一个被安排好了所有人生轨迹的高三学生，此刻竟被委以如此重任。继承一个或许短暂却无比闪耀的生命留下的星空笔记。这种反差之大，几乎令人啼笑皆非。

"我不懂天文，"他最终如实相告，声音中有些苦涩，"恐怕做不好这个继承人。"

"没关系，"林星辰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种超脱凡尘的淡定，"我可以教你。每周六，你抽空来天文台，我会一点一点教你如何观星，如何记录。"

"可是…"陆景深想起父母的严厉要求，想起补习班的紧张时间表，想起高考的巨大压力，种种现实如同一堵高墙，将他与林星辰的世界生生隔开。更让他担忧的是，钟南辞对这一切的察觉，那个敏锐而神秘的同学，是否会成为他们之间的变数?

"你在犹豫，"林星辰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顾虑，轻声道，"我理解。你有你的人生规划，而我的请求太过唐突。"她的声音平静，却隐含一丝失落，如同被遗弃在岸边的一滴水，明知终将蒸发消失，却依然期待着回归大海的可能。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蔓延之际，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图书馆的宁静。林星辰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同受惊的小鹿，充满戒备。她迅速将笔记本塞回挎包，低声道: "是张主任巡查。你先走，免得引人注目。"

陆景深点点头，正要起身，却又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他迅速从书包中抽出一张纸，匆匆写下几个字: "我答应你。周六见。"将纸条塞给林星辰后，他迅速钻出书架间的小空地，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本数学参考书，装作专心研读的模样。

果然，张主任那矮胖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书架尽头，他那双永远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活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专门搜寻那些"违规"的学生。陆景深假装没看见他，埋头翻阅着书页，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架势。

张主任狐疑地看了看这个方向，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便迈着那双短粗的腿朝这边走来。陆景深心中一紧，暗自祈祷林星辰别被发现。就在张主任即将拐入林星辰所在的小隔间时，一阵书架倒塌的闷响从另一边传来，紧接着是一连串惊呼和尖叫。

"怎么回事?"张主任身形一转，三步并作两步向声源处跑去，那模样活像是盯梢多时的猫突然看见了一只肥美的老鼠，既兴奋又紧张。

趁此机会，林星辰如同一阵轻风般从书架后溜了出来，与陆景深擦肩而过时，她悄声道: "周六见。"言毕，便轻盈地消失在书架之间，如同一只回归森林的精灵，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陆景深松了口气，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刚才答应了什么?他要放弃补习班，放弃父母的期望, 放弃那条已经铺设好的"成功之路"，去陪伴一个生命倒计时的女孩观星记录?这决定太荒谬了，简直令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然而奇怪的是，他心中非但没有丝毫后悔, 反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如同一只挣脱了牢笼的鸟儿, 终于有机会展翅高飞。

回教室的路上，他想起了书中读过的那个西西弗斯神话。那个被罚推石上山的凡人，无休无止地重复着徒劳的劳动。然而，正如加缪所言: "我们必须相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因为在那看似毫无意义的重复中，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反抗和自由。

如今, 陆景深也在日复一日的补习中找到了自己的反抗。每周六，他将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补习班, 前往废弃的天文台，与一个命不久矣的女孩一起仰望星空, 记录那些遥远的光芒。

这个决定，或许在父母、老师甚至同学眼中, 都是荒谬至极的。但对陆景深而言，这却是他十年人生中第一次真正为自己做的选择, 第一次不是为了分数、不是为了大学、不是为了未来，而仅仅是为了当下、为了内心深处那个渴望自由的声音而做的决定。

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在他胸中涌动, 如同春日的溪流，清澈而充满生机。他忽然期待起了周六的到来，期待再次见到那个眼中有星辰的女孩，期待学习那些深奥的天文知识，期待......一切未知的可能。

这秘密的一页，就像是被折进了他呆板单调生活中的一个隐秘角落, 如同一本正襟危坐的四书五经里，夹了一页充满想象力的神话传说, 虽然微小，却足以在他的灵魂深处点燃一盏不灭的明灯，照亮那个原本灰暗单调的世界。

而这一切的开始, 便是那本被小心翼翼保存的"隐秘笔记"，一个濒死少女与永恒星空的对话，一段在高考重压下悄然绽放的青春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