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每一次邂逅,都是我的灾难!
你的每一次垂青,都是我的刑罚!”
尖锐的、撕裂般的痛楚从心口炸开,将颜良婉从一场无边无际的沉沦中,猛地拽了出来。
她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汗水早己浸透了轻薄的寝衣,紧紧黏在肌肤上,带来一阵阵湿冷的战栗。
梦境的残影依旧如同附骨之蛆,在她的意识中疯狂翻搅。
那双眼睛,陆沉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只有被恨意与绝望填满的、黑洞般的虚无。
“……你的每一次仁慈和垂青,都变成了我手里的屠刀……殿下,你看,这满朝的血,这天下的债,都是你赏我的。”
那血淋淋的控诉,比任何酷刑都更让她痛苦。
她下意识地死死捂住心口,指尖触及的却只有一片平滑的肌肤和丝绸,那里……空空如也。
那只象征着她一生血债与无尽悔恨的木鸟,那只被他亲手夺回,又狠狠塞入她心口的信物……消失了。
惊疑不定间,她猛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描金帐顶,是悬挂着南海珍珠的流苏,是角落里燃着上品龙涎香的鎏金瑞兽香炉。
奢华依旧,却透着一股久违的、几乎让她落泪的“新”意。
一切都崭新得仿佛不曾被岁月侵蚀,不曾被鲜血玷污。
“公主,您醒了?
可是魇着了?”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颜良婉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了她贴身宫女知夏那张尚显稚嫩的脸。
知夏小心翼翼为她拭去额角的冷汗,柔声说道:“公主莫怕。
今日是春日宴,陛下昨儿还说心情甚好,盼着听您抚琴呢。”
陛下……父皇……春日宴……这些词汇像一道惊雷,在她混沌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不是她登基后威严冷寂的紫宸殿,更不是她兵败后被囚禁的冷宫。
这是……这是她还是大胤长公主时,所居的长乐宫!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到梳妆台前,颤抖的手抚上那面光洁的菱花铜镜。
镜中,映出了一张金尊玉贵、不识愁滋味的脸。
眉眼如画,尚带着几分天真,琼鼻樱唇,肌肤吹弹可破。
这不是那个历经背叛与杀伐,眼底只剩疲惫与沧桑的女帝,更不是那个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阶下囚。
这是十西岁的颜良婉。
重生的事实,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如同灭顶之灾般的剧痛。
前世的记忆碎片,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在她脑海中疯狂凌迟。
陆沉的控诉,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得仿佛昨日。
“……你赏我的糕点,让我被同屋的太监活活打断了两根肋骨,因为他们说我得了贵人青眼,想要攀高枝…………你让我不必在雪天当值,管事太监便罚我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他说,公主的仁慈,不是我这种贱奴才配享的…………你见我手生了冻疮,赐下暖炉,第二天,我的手就被人按在冰水里,他们说,要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寒冷…………你让我去文渊阁伺候笔墨,以为是抬举,却不知那里的李公公最恨人识字,他……他敲碎了我的指骨……”一幕幕惨剧,一声声血泪。
她所谓的“善意”,她高高在上的“垂青”,对于那个在深宫底层挣扎求生的孤儿来说,无异于一次次将他推入更深的地狱。
最终,那个敏感、聪慧的少年,被她亲手铸成了一位权倾朝野、冷酷嗜杀的九千岁暴君。
而那只他赠予她、又被她弃若敝屣的木鸟,成了压垮他最后一丝人性的稻草。
痛苦让颜良婉蜷缩在地,身体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灼烧着她娇嫩的脸颊。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如同黑暗中的唯一星火。
重生了!
一切……都还来得及!
陆沉……那个未来的九千岁,那个让她用一生去偿还的男人,此刻,还只是一个在敬事房挣扎求生,名叫“丙七十三”的卑微小太监!
一个无父无母、连拥有自己名字都不配的孤儿!
“你的每一次‘善意’,都是我的灾难。”
这句话,是她必须用余生去铭记的箴言。
她终于透彻地理解了,她那居高临下的、不经意的怜悯,对于一个敏感聪慧、却又卑微到尘埃里的灵魂,是何等毁灭性的打击。
这一次,保护他,绝不能再用“公主的恩赐”。
她要做的,是在无人察觉的阴影中,为他拔除那些环伺的毒蛇,为他扫清前路的荆棘。
她要赋予他尊严,给予他希望,将他从那条通往毁灭的深渊边缘,一点一点地拉回来。
这是她欠他的血债。
也是唯一能救赎他们彼此的道路。
为了确认此刻的时间,也为了印证自己的记忆。
颜良婉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换上了一身华美的宫装,带着一群宫女太监,来到了昆明池边。
她状似无意地在池边“玩耍”,指尖那枚通体温润的白玉鱼佩,在她刻意的动作下,“意外”地划出一道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岸边的花丛之中。
宫女们顿时慌了手脚,尖叫着开始翻找。
颜良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没有去看那些乱作一团的奴仆,而是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搜寻着记忆中的那个角落。
很快,她在不远处一丛盛放的月季花阴影里,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一个瘦小的少年,穿着最低等、洗得发白的灰布太监服,正跪在地上,用一把粗陋的剪子专注地修剪着花枝。
他的身形尚带稚气,脸上却己经有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警惕。
他对周遭的慌乱仿佛毫无所觉,只有那双低垂的眸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颜良婉的心,被狠狠地揪紧了。
是他……丙七十三。
这就是那个后来搅动天下风云,让满朝文武为之胆寒的九千岁?
这就是那个身世孤苦,即将因为她一个不经意的举动,而承受无数无妄之灾的少年?
就在这时,她清晰地看到,少年修剪花枝的动作,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停顿。
他的目光,如同受惊的蝶,飞快地扫过不远处一块太湖石的缝隙,随即又立刻垂下。
他握着剪刀的手指,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看见了!
他在犹豫!
前世,就是此刻,他因为不忍公主心爱之物遗失,也或许是抱着一丝能得贵人赏识的微末希望,挺身而出,指出了玉佩的所在。
也正是这个举动,让他的人生,滑向了第一个悲剧的拐点。
这一次,颜良婉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恰到好处的、符合她“金尊玉贵长公主”人设的骄纵口吻,带着一丝不耐烦,对身边的宫女喝道:“一群没用的东西!
别在那瞎翻了,吵得本宫头疼!
那么大一块玉佩,定是掉到那边石头缝里了,你们几个,去那块石头底下仔细瞧瞧!”
她抬起纤纤玉指,精准地指向了那块藏着玉佩的太湖石。
宫女太监们如蒙大赦,立刻蜂拥而上,片刻之后,便在一片“找到了”的欢呼声中,将玉佩恭敬地捧回她面前。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此平息,无人注意到花丛阴影里,那个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小太监。
颜良婉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被宫女们簇拥着转身离开时,她用眼角的余光,最后瞥了一眼那个方向。
少年陆沉紧绷的肩膀,似乎微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
他依旧是那副麻木顺从的模样,只是,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极淡、极轻的困惑。
公主……似乎一开始就知道玉佩在哪儿?
她为什么……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发脾气?
颜良婉没有看到,在远处的回廊之下,一名身穿深青色总管太监服饰的中年太监,正眯着他那双三角眼。
他阴鸷的目光,先是扫过被众人簇拥着、志得意满离开的公主。
随即,又若有所思地,落在了那个依旧跪在花丛中,默默修剪着枝叶的瘦小身影上。
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与恶意,在他眼中一闪而逝。
此人,正是敬事房的掌事太监,孙德福。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整座宫殿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
颜良婉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来到御花园深处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
金黄的叶子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如同无数燃烧的火焰。
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只小鸟。
是用她削水果的小刀,将一块粗糙的木头,匆匆刻成的。
木鸟的线条生硬,身上还带着毛刺,扎得她掌心发痒。
可指尖抚过那粗糙的木纹时,前世那只被他打磨得温润如玉的木鸟,所带来的剧痛,仿佛又在心口清晰地重现。
她抬起头,望向文渊阁的方向。
那是陆沉前世被调去,然后被李公公生生敲碎指骨的地方。
她又想起那年冬天,冰冷刺骨的雪地,那他在雪中瘦弱而倔强的背影……最终,她所有的痛苦与悔恨,都化作了眸中无比的坚定。
“陆沉……丙七十三……”她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温柔。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我的‘光’灼伤你。
那些环伺你的毒蛇,我会一条一条,拔掉它们的牙。
你的翅膀……我帮你重新长出来。
那个秋天……我们,重新来过。”
夕阳完全沉入了高耸的宫墙之后,巨大的阴影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笼罩了整片宫苑。
颜良婉将那只粗糙的木鸟紧紧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贴近心口。
她转身,向着灯火渐明的深宫走去。
那个年幼的背影,再没有十西岁少女的轻盈与烂漫。
而是背负着一个沉重过往与救赎使命的,决绝的坚毅。
改变命运的齿轮,在她无声的誓言中,己然悄然开始转动。
前方等待着她的,是深不可测的宫廷旋涡,以及那个孤独、警惕、命运尚未被彻底染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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