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红砖老楼的第三个月,我才真正看清楼道里的霉斑。
它们像片褪色的地图,从三楼转角蔓延到我家门框,阴雨天会泛出潮湿的腥气,像浸了水的旧书。
对门的张老太总说这是“老房子的魂”,说这话时她手里的搪瓷缸子会在石桌上磕出轻响,缸沿结着圈深褐色的茶垢,和她皱巴巴的手指一个颜色。
张老太是楼里的“活历史”。
退休前在罐头厂洗瓶子,退休后搬个小马扎守在楼道口,给三只流浪猫喂剩饭。
她嗓门亮得能穿透三层楼板,骂猫时像在训孙子:“黑煤球!
又抢三花的鱼肠!”
猫们却不怕她,总在她脚边蹭来蹭去,把她蓝布裤腿蹭得沾满白灰。
变化是从上个月开始的。
先是她不再骂猫了。
那天我下班回来,看见三只猫蹲在她脚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被捏住了脖子,而她手里捏着的不是剩饭,是团半透明的东西,在暮色里泛着黏腻的光,像泡发的琼脂。
“张老太,喂新粮呢?”
我停下脚步。
她猛地转头,路灯在她脸上投下深沟似的阴影,眼睛亮得吓人——那不是老人该有的浑浊,是种玻璃珠似的反光,连瞳孔都泛着浅灰,像蒙了层雾。
“它们不爱吃旧的了。”
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铁门轴在转,“小李,你闻这味儿,鲜得很。”
我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那东西根本没有味道,或者说,它的味道像空气本身,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河沟里捞到的、泡得发白的死鱼。
从那天起,张老太的小马扎挪到了楼道深处。
她不再喂猫,改成搬着那盆快枯萎的绿萝站着,一站就是半天。
绿萝是她去年搬来的,叶片黄得像腌菜,如今却以诡异的速度返青,叶片肥厚得发亮,叶脉在阳光下透着青灰色的光,像无数根缠在一起的细血管。
更怪的是楼里的气味。
以前是霉味混着各家的饭菜香,现在总飘着股甜腥气,像烂熟的桃子混着铁锈,尤其在张老太家门口最浓。
有天半夜我被尿憋醒,听见门外传来“沙沙”的声,像有人用指甲刮水泥地。
透过猫眼往外看,楼道灯忽明忽暗,张老太正蹲在我家门口,手里拿着把小铲子,一下下往我门缝里填土——是她绿萝盆里的土,黑得发油,还沾着几根细长的根须。
“张老太!
你干什么?”
我隔着门吼。
她停了手,慢慢站起来。
楼道灯刚好闪了一下,我看见她脸上沾着土,嘴角却咧开个僵硬的笑:“给你种点好东西,你看我的绿萝,多精神。”
第二天我找物业投诉,穿蓝制服的小伙子敲了半天门,张老太才开。
她把绿萝摆在玄关,叶片几乎要垂到地上,花盆里的土堆得像座小坟,上面插着根白生生的东西,看着像根手指骨。
“老人家就是喜欢摆弄花花草草。”
小伙子打圆场,临走前偷偷拽我到楼梯口,“这楼邪乎得很。
上周三楼刘叔说,半夜看见张老太在楼下烧纸,纸灰里飘着猫毛。”
我开始失眠。
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尤其在我盯着电脑屏幕时,眼角的余光里总晃过片青灰色。
有天我壮着胆子往张老太门口放了个摄像头,第二天回看时,画面在凌晨三点突然扭曲——不是信号问题,是镜头像被什么东西裹住了,画面变成团模糊的绿,隐约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光斑在动,像被按在水里的萤火虫。
而录音里只有种黏腻的“咕嘟”声,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
我决定搬家。
收拾行李时,发现窗台多了片绿萝叶,边缘还在微微颤动,像刚被摘下来。
叶背的纹路里嵌着点黑色的东西,仔细看竟是半只蚂蚁,被根透明的细丝缠在叶脉上,丝的另一头钻进墙缝里,拽出来时带出串白色的黏液,像拉成丝的胶水。
那天傍晚,我撞见三楼刘叔站在楼道口。
他背对着我,肩膀僵硬得像块木板,手里也捧着盆绿萝,叶片和张老太的一模一样,青灰得吓人。
“刘叔?”
我喊了一声。
他慢慢转头,我看见他后颈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条细蛇在皮下钻,而他的眼睛——左眼泛着和张老太一样的浅灰色,右眼的位置陷下去个黑洞,边缘还沾着点湿土。
“它说……要多晒晒太阳。”
刘叔的声音含混不清,像嘴里塞着棉花。
他举起绿萝,花盆里的土簌簌往下掉,露出半截白色的触须,正慢慢往他手腕上缠。
我疯了似的往楼下跑,撞到了刚回来的张老太。
她怀里抱着个黑塑料袋,袋口没扎紧,露出只毛茸茸的爪子——是那只叫“黑煤球”的流浪猫,爪子己经僵硬了,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青灰色的叶片。
“跑什么?”
她把塑料袋往我面前递,“刚腌好的,给你尝尝。
刘婶说比上次的嫩。”
我这才想起,隔壁王婶上周摔断了腿,现在还在医院。
而张老太说的“刘婶”,三个月前就去世了。
夜里我被冻醒,发现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
冷风卷着片绿萝叶飘进来,落在我的枕头上。
叶尖的黏液蹭到我的脸颊,冰凉刺骨。
我猛地坐起来,看见窗帘后面站着个黑影,青灰色的光从缝隙里透出来,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你的眼睛……比花盆里的亮多了。”
张老太的声音从黑影里钻出来,黏腻得像刚化的糖。
我摸到枕边的水果刀,朝黑影挥过去,却只砍到团软乎乎的东西,像砍在泡发的海带里。
黑影里传出“嘶嘶”的声,无数根透明的触须从窗帘后涌出来,缠上我的脚踝,带着泥土的腥气往我皮肤里钻。
余光里,我看见床头的墙壁在动。
不是幻觉,墙皮像块被泡软的面包,慢慢鼓起来,裂开无数道细缝,每道缝里都嵌着片青灰色的叶子,叶片上的光斑正慢慢聚成眼睛的形状。
“它们需要新的土壤。”
张老太从黑影里走出来,她的脸己经看不清了,五官的位置都长着半透明的叶片,根须从眼眶里钻出来,缠在她的下巴上,“你看刘叔,他的土最肥。”
我终于明白那股甜腥气是什么了。
是腐烂的肉体混着植物的根须,是楼道里消失的猫,是医院里“摔断腿”的王婶,是所有被种进花盆里的“新土壤”。
我用刀割断脚踝上的触须,触须落地后像蚯蚓似的扭动,很快钻进地板的缝隙。
张老太发出尖细的嘶鸣,无数叶片从她身上爆出来,像朵突然绽放的鬼花。
我趁机冲出卧室,却看见客厅的地板上爬满了根须,它们从门缝里钻进来,在地上织成张绿色的网,网眼里嵌着无数细小的眼球,正齐刷刷地盯着我。
“别跑呀。”
刘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的半个身子己经变成了绿萝,根须从衣领里钻出来,缠在门框上,“我们会好好‘养’你的。”
我撞开他冲下楼,楼道里的灯全灭了,只有每户门口的绿萝在发光,青灰色的光把楼梯照得像条通往地狱的通道。
张老太的声音在身后追:“你的眼睛……会让它们长得更旺……”跑到一楼时,我看见那三只流浪猫蹲在门口,它们的肚子鼓鼓的,正低头啃着什么。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我看清了——是半截人的手指,指甲涂着红色的指甲油,和王婶常涂的那个颜色一模一样。
猫们抬起头,眼睛亮得像两颗泡在黏液里的玻璃珠。
它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慢慢朝我围过来。
我最后看了眼那栋老楼,三楼的窗户亮着青灰色的光,像只巨大的眼睛在黑暗里眨了一下。
而张老太的声音,像根细藤,顺着我的脚踝,慢慢缠上我的脖子:“别急,我们会等你回来的。
毕竟……你是最好的‘肥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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