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对着铜镜绾发时,指尖划过耳后那片细腻的肌肤,镜中人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了晃。
她生得是真扎眼。
不是苏婉那种往人群里一站就透着娇憨的甜,而是带着股冷冽的艳。
眉峰生得俏,微微扬着,像画笔下刻意挑出的锋,眼尾却又往下垂着点,不笑时瞳仁漆黑,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看人的时候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疏离;可真要笑起来,那点疏离就碎了,嘴角一弯,眼尾会浮起淡淡的红,像冬夜里突然燃起来的一簇小火,又暖又烈。
皮肤是天生的冷白,透着玉石般的光泽,连脖颈上那点刚被衣领磨出的淡红印子,都显得格外惹眼。
继母林氏总说她这长相“带刺”,不像大家闺秀,苏瑶却觉得,这刺好得很,至少能在镇国公府这潭浑水里,护着自己不被啃得骨头都剩不下。
“小姐,您看这料子,摸着手感多顺滑!”
丫鬟翠竹捧着件正红的蜀锦礼服进来,声音里带着惊叹,“金线绣的凤凰,翅膀上的羽毛都根根分明,听说光是绣这只凤凰,就用了三个绣娘绣了半个月!”
苏瑶瞥了眼那礼服,凤凰的尾羽几乎拖到裙摆,红得像血,衬得她本就冷白的皮肤愈发剔透。
她伸手按了按领口,指尖触到里衬时,果然摸到几缕粗糙的麻线——不是蜀锦该有的质地,倒像是被人故意掺进去的。
“扎眼。”
她收回手,语气淡淡,“穿这一身去选秀,是生怕别人不把我当靶子?”
翠竹急了,把礼服往衣架上挂:“可老爷说,要让您‘艳压群芳’……艳压群芳?”
苏瑶嗤笑一声,拿起木梳慢条斯理地梳着长发,乌黑的发丝像瀑布似的垂下来,拂过肩头时带着点痒,“宫里的娘娘们最忌‘艳压’二字。
去年礼部尚书家的小姐,就因为穿了件孔雀蓝的蹙金裙,被太后说‘招摇’,首接撂了牌子。”
她把头发绾成个利落的发髻,插上亲娘留下的那支银莲花簪——簪子样式旧了,银头也磨得发亮,却比苏婉腕上那只羊脂玉镯更让她安心。
“明日选秀,穿那件月白的素绸裙就好,领口绣几针兰草,素净。”
翠竹还想劝,院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林氏那假得发腻的嗓音:“瑶儿在吗?
娘来看看你。”
苏瑶眼底的温度瞬间冷了下去,冲翠竹使了个眼色。
翠竹赶紧把那身红礼服折好塞进衣柜,刚站定,门就被推开了。
林氏穿着件藕荷色的褙子,鬓边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走一步,步摇上的珠串就叮当作响。
她身后跟着的苏婉,穿了件水粉色的罗裙,领口袖口都镶着银线,看见苏瑶身上那件半旧的月白襦裙,嘴角忍不住撇了撇。
“哟,姐姐怎么还穿这个?”
苏婉故意晃了晃手腕,腕上的羊脂玉镯泛着润光,“娘刚给我的,说是江南新出的料子,姐姐你看这水头——妹妹的镯子确实好看。”
苏瑶打断她,目光落在那镯子上,心里冷笑。
这镯子本是亲娘的陪嫁,上个月林氏还哭着说找不着了,转头就给了苏婉。
“就是不知道戴久了,会不会像去年那支玉簪似的,突然裂开。”
苏婉的脸“唰”地白了。
去年她戴了支林氏给的玉簪,结果在宴会上突然裂开,碎渣划伤了脸,被京里的贵女们笑了好一阵子。
林氏赶紧打圆场:“小孩子家家的,说这些干啥。
瑶儿,明日就要入宫了,娘给你备了点东西。”
她说着,从丫鬟手里接过个精致的木盒,打开来,里面是只碧绿的玉镯,“这是娘的陪嫁,据说戴着能安神,保平安,你明日戴上,就当娘在你身边陪着。”
玉镯水头极好,颜色匀得像一汪绿水,在灯下泛着幽光。
苏瑶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玉镯内侧,就觉出点不对劲——有几处针尖大的凸起,摸着像被人用细针戳过的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把玉镯放在桌上,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那几处凸起,抬眼时笑意浅浅:“多谢继母好意,只是这镯子太贵重了,我手笨,怕磕坏了。
等入宫安定了,再日日戴着,也算不辜负继母的心意。”
林氏眼底闪过一丝算计,嘴上却笑得更甜:“你懂事就好。
对了,娘还让厨房炖了燕窝,快趁热尝尝。”
燕窝端上来时,青瓷碗里飘着层淡淡的油花,甜香里掺着点极淡的杏仁味。
苏瑶舀了一勺,放在鼻尖闻了闻——是桃仁露的味,少量喝着安神,多了却会让人嗜睡。
明日选秀要站一整天,若是精神不济,定要出错。
“多谢继母,只是我夜里喝不得甜的,怕腻着睡不着。”
她放下勺子,语气诚恳,“不如让妹妹喝了吧,妹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苏婉本就眼馋那燕窝,一听这话立刻接过去:“那我就替姐姐喝了!”
捧着碗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喝完还咂咂嘴,“真甜!”
林氏看着苏瑶滴水不漏的样子,心里恨得牙痒痒,脸上却依旧笑着:“既然你不喝,那娘就不打扰你歇息了。
明日卯时就要集合,可得养足精神。”
两人走后,翠竹赶紧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小姐,那燕窝不对劲!
还有那玉镯,奴婢刚才摸了摸,内侧好像有东西!”
苏瑶拿起玉镯,对着灯光仔细看。
内侧的凸起处,隐约能看到点白色的粉末,她用银簪刮了一点下来,放在指尖捻了捻——是硝石混着鹤顶红,平时戴在手上没事,可若是沾了汗,硝石遇水发热,就能把鹤顶红的毒渗进皮肤里,日积月累,足够让人慢性中毒。
“好狠的心。”
苏瑶把玉镯扔进木盒,“她是巴不得我死在宫里,好让苏婉占了我的位置。”
翠竹吓得脸都白了:“那怎么办?
要不要告诉老爷?”
“告诉爹?”
苏瑶冷笑,“爹眼里只有他的乌纱帽。
林氏的娘家是吏部尚书,爹还指着人家提拔呢,怎么会为了我得罪她?”
她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往外看,月色下,林氏的陪房正鬼鬼祟祟地往厨房走——怕是去安排明日路上的“意外”了。
“翠竹,去把后院的老黄狗牵来。”
苏瑶转身道,“再把我那包晒干的龙胆草拿来。”
老黄狗是苏瑶小时候从街上捡的,瘦得皮包骨,却通人性。
苏瑶从厨房端了碗剩粥,把刚才刮下来的毒粉混了点进去,放在老黄狗面前。
老黄狗闻了闻,犹豫着舔了两口,没过片刻,就开始抽搐,口吐白沫。
翠竹吓得捂住嘴:“真、真有毒!”
苏瑶摸出那包龙胆草,这是亲娘的陪嫁嬷嬷张嬷嬷偷偷塞给她的,说能解百毒。
她捏了点龙胆草粉末,撬开老黄狗的嘴灌进去,又用清水灌了半碗,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老黄狗居然慢慢缓过来了,只是还蔫蔫的。
“还好有这个。”
苏瑶松了口气,把剩下的龙胆草小心地包好,塞进贴身的香囊里,“明日路上,怕是少不了要喝‘好意’的茶水。”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张嬷嬷的声音:“小姐睡了吗?
老奴有东西给您。”
张嬷嬷是亲娘最信任的人,当年亲娘去世后,被林氏打发到后院守库房,平日里很少来往。
苏瑶赶紧让翠竹开门,张嬷嬷闪身进来,手里捧着个布包,眼眶红红的。
“小姐,这是夫人当年用的眉黛和胭脂。”
张嬷嬷把布包递给她,“夫人说,女儿家的容貌是本钱,但不能只靠容貌。
这眉黛是用松烟和薄荷做的,画出来看着精神;胭脂是玫瑰调的,颜色淡,衬得气色好,又不扎眼。”
苏瑶打开布包,里面是个小巧的螺钿盒,打开来,眉黛是深灰的,透着点凉香;胭脂是淡淡的粉,像三月的桃花瓣。
她想起小时候,亲娘总抱着她坐在梳妆台前,用这眉黛给她画“小山眉”,说“女孩子要像山一样,看着稳,才不容易被欺负”。
“嬷嬷,我娘……”苏瑶喉咙发紧,“她当年的死,真的是因为风寒吗?”
张嬷嬷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夫人身体一向硬朗,怎么会一场风寒就没了?
老奴记得,夫人去世前三天,曾进宫给太后请安,回来就说心口发闷。
当时给夫人诊脉的李太医,没过半年就告老还乡了,走得急,连家当都没带全。”
苏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亲娘的死,果然有问题。
“小姐,”张嬷嬷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却温暖,“宫里不比府里,处处是眼睛和耳朵。
您长得扎眼,更要藏好锋芒。
若是遇着事,多想想夫人教您的‘忍’和‘稳’,总能熬过去的。”
送走张嬷嬷,苏瑶坐在梳妆台前,打开螺钿盒,用银簪沾了点眉黛,对着铜镜细细描画。
眉峰微微挑起,却比平日里柔和了些,衬得那双眼睛少了点冷冽,多了点沉静。
她又蘸了点胭脂,轻点在两颊,淡淡的粉色浮起来,像带着层薄晕,看着气色极好,却一点不张扬。
“这样就好。”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
太扎眼会被当成靶子,太寡淡又会被人踩在脚下,这淡淡的艳,才是最安全的。
夜里,苏瑶没睡踏实。
她把那只毒玉镯放进陪嫁的首饰盒最底层,上面压了几件旧银饰,又把月白裙的领口拆开,缝了层薄薄的艾草——艾草能驱虫,更能提神,明日站再久,也不会昏昏沉沉。
天刚蒙蒙亮,翠竹就叫醒了她。
苏瑶换上月白裙,裙摆扫过地面时,绣着的兰草纹若隐若现。
她把装着龙胆草的香囊贴身戴好,最后摸了摸头上的银莲花簪,深吸一口气。
“走吧。”
院门口,林氏和苏婉己经等着了。
林氏看到苏瑶身上的月白裙,眉头皱了皱:“怎么穿这个?
太素净了些。”
“继母说过,宫里规矩大,素净些好。”
苏瑶微微一笑,眼尾那点红若隐若现,“倒是妹妹,今日这发式真好看,就是……珠花是不是多了点?”
苏婉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她为了显得富贵,插了三支金珠花,确实有点沉。
林氏把装着毒玉镯的木盒递过来:“把这个带上,万一用得上呢?”
“好。”
苏瑶接过来,放进随身的包袱里,指尖碰到盒子时,心里冷笑。
这镯子,她会“好好”带进宫的。
马车缓缓驶离镇国公府,苏瑶撩开窗帘,最后看了一眼那朱红的大门。
府里的海棠开得正艳,像她此刻的年纪,却也像她接下来要走的路——看着繁花似锦,底下全是刺。
她转回头,望着车外飞逝的街景,指尖轻轻按了按心口的香囊。
里面的龙胆草硌着皮肤,有点痒,却让她无比安心。
亲娘,你等着。
女儿这就入宫,替你看看,当年你到底遇着了什么事。
这后宫的浑水,她趟定了。
那些想让她死的人,也都等着——她苏瑶,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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