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首觉得，《刻舟求剑》里的那个人，不是蠢。
船舷上的刻痕哪是给剑做的记号？
分明是他舍不得那道坠落的涟漪，非要在奔流的水里，钉下一个属于自己的执念。
船早开远了，帆布被风灌得鼓鼓的，像吞了整个夏天的云。
流水早把剑坠的痕迹冲成了透明，连最后一点下沉的弧度都没留下。
可他还是天天蹲在船边，指尖一遍遍摩挲那道刻痕，木头的糙纹磨得指腹发烫，像在打捞一个沉在水底的春天。
他该懂的，水从不停留，就像巷口卖糖画的老人，太阳一斜就收摊，连糖浆在石板上凝成的花纹都会被晚风舔干净。
就像有些人转身时带起的风，轻得掀不动衣角，却能把影子吹到陌生的地方，再也拼不成原来的形状。
但他偏要等，等那个被时光泡软的约定，等那场早就散在风里的相逢。
后来每个黄昏，他都坐在船头看水——水是活的，裹着剑的冷意往远走，路过芦苇荡时会摇出细碎的响；刻痕是死的，把他的日子困成了一圈圈原地打转的涟漪，也困住了他余生所有的潮起潮落。
我叫黄杰，今年十六岁。
此刻正把高一课本翻得卷了边，纸页间还夹着去年的准考证，边缘己经磨得发白。
本该坐在高二教室的我，现在每天听着隔壁班传来的下课铃，总觉得像隔着层玻璃。
不是留级，是去年中考时，我摔在了离终点线三分远的地方。
查分那天的蝉鸣特别吵，屏幕上的数字像块冰，攥在手里能刺进骨头里。
亲戚们的眼神像带刺的网，三姑六婆的嗓门撞在楼道里：“这孩子从小就贪玩”；同学的玩笑像冰碴子，有人在朋友圈发“有些人注定只能陪跑”。
我攥着复读通知书站在十字路口，柏油路被晒得发软，鞋底粘起细小的石子。
忽然想起父亲站在阳台上等我回家时说的话：“路是长的，只要开始追，就不算输。”
那时我才懂，我想追的，或许不只是一张录取通知书。
是那个叫寇婉玲的姑娘。
我们从一年级就认识了，她就住在隔壁单元，开学第一天背着比肩还宽的书包站在楼道里，我妈拉着我跟她打招呼：“这是婉玲，以后你们同班呢。”
第一次认真记住她的名字，是在某个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午后。
她坐在教室前排，老师点名时，她站起来答“到”，尾音里带着点西川口音的软，像颗泡在蜜里的话梅。
风卷着半黄的叶子掠过窗台，她的名字就那样落进心里——轻得像羽毛，却又发沉，像雨天踩进鞋里的小石子，走一步就硌一下。
我记不清她是先笑还是先开口的，只记得她低头写字时，马尾辫垂在背后，被风扫得轻轻晃。
后来坐在同一排才发现，她笑起来时眼角比嘴角先扬起，像月牙儿先弯了尖；说话时会轻轻咬一下下唇，尤其念到“r”音时，舌尖抵着牙齿，像含着颗没化的糖；走过走廊时，书包带蹭着墙壁的“沙沙”声，比老师的粉笔头更让人心慌，总让我忍不住转头看，却又在对上她眼神前慌忙低下头。
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停顿，比如数学课上她忽然停笔，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发呆，阳光透过叶缝落在她睫毛上，抖落的光斑像碎掉的星子。
她眼里的情绪比夏天的云更难猜，有时亮得能映出我的影子，有时又暗得像积了雨的湖，却总在我走神时，悄悄漫过记忆的堤岸。
后来零星听人说起她：初中晚自习，她在解不出数学题时会盯着数字出神，久到笔杆在指间转了三圈都没动，像在和藏在公式里的秘密对话。
这些碎片蒙着层雾，像被水汽浸过的老照片，边角发皱，颜色也褪了大半。
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发生过，哪些是我在晚自习的草稿纸上，悄悄给回忆添的笔——比如她低头捡橡皮时，露出的后颈有颗小小的痣，比如她背单词时会轻轻晃腿，节奏和窗外的蝉鸣莫名合拍。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个不一样的寇婉玲，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刻痕，有人刻在船舷，有人刻在草稿纸，有人刻在放学路上的石板缝里。
现在提笔写这本《吾刻舟求剑》，摊开的稿纸上还留着去年的墨痕。
我不是要拼出一个完整的她，毕竟连记忆都带着偏心，早把她的缺点磨成了模糊的影子。
只是想把那些带着温度的瞬间拾起来：是她教我解数学题时，笔尖敲在草稿纸上的轻响；是下雨天共撑一把伞，她把伞往我这边歪，自己半边肩膀湿透；是课间操时，她站在我前排第三个位置，发绳上的铃铛随着动作轻轻响。
把这些碎片铺成一条路，或许走不到终点，但至少能看见来时的脚印。
我不知道这条路能通向哪里，就像我不知道几年后的自己会站在何处，是还在冷清的教室里刷题，还是能在某个路口，再听见那个带着软尾音的名字。
但故事大抵都是这样的——从一个名字开始，从一道刻痕开始，然后在时光里，长出无数种可能。
而我握着笔的此刻，笔尖在纸上划出第一道线，便也算追上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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