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三年的冬夜,又沉又浓,像一团化不开的墨,兜头浇在三里屯。
初冬的寒气钻进骨头缝里,比刀子还利。
孙均蜷缩在自家那间西壁透风的土屋里,腹中那火烧火燎的空洞感啃噬得他几乎发疯。
白天干了一天活,地主黄老爷赏的两碗糙米粥,那米粒硬得像石子,不仅没压住饿,反而磨得胃里火烧火燎,翻搅着酸水首往上顶。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深处翻涌着类似前世炸鸡的油脂焦香——那记忆像个恶毒的鬼,在一个月前他莫名其妙从另一个时空掉落进这地狱般的乱世后,就不停折磨着他。
窗纸早就破了几个大洞,夜风灌进来,吹得破草帘子哗啦作响。
孙均攥紧了拳,不行,再这么下去,熬不过三天就得饿死在这烂泥坑里。
给黄扒皮那狗东西干了一整天活,在这大冬天,汗水都浸透了那件唯一还算囫囵的短褂,可换来的这点糙米,塞牙缝都不够!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因劳累而酸痛不堪的筋骨,一阵龇牙咧嘴。
黑暗里,他那双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三里屯东头那座青砖黑瓦的高墙大院的方向:黄家。
鸡……黄扒皮家里后院那个鸡棚!
前几天他借着替黄家修补牲口棚的机会,踩过点。
他记得清清楚楚,鸡棚就在围墙东南角下面,外面没拴狗,只有一个柴草堆挡着半边,翻墙过去就能摸到。
几只肥硕的芦花鸡在他脑中扑腾,幻觉般的香气越来越浓烈。
干了!
一股狠劲儿混着对活命的渴求冲上脑门。
孙均不再犹豫,轻手轻脚地下了破炕,扯过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烂褂子披上,溜出了屋门。
寒气立刻将他裹住,激得他浑身一哆嗦。
村里的土路硬邦邦的,踩在上面几乎没声音。
他像一道贴着地皮移动的影子,躲开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狗吠的方向,迅速潜行到黄家那道高耸的青砖围墙下。
冰冷的砖墙贴着身体,更冷了。
他抬头看了看,墙头至少两人高。
他寻到一个砖缝磨损、略有坑洼的地方,咬着牙,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
粗糙的砖砾磨得手指生疼,但他不敢停歇。
翻上墙头时,背上己经出了一层汗,冰凉地贴在皮肉上。
墙里一片死寂。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稀薄的光晕,勉强能看出院子的轮廓。
柴草堆还在老位置,像一团浓重的黑影。
隐约的鸡棚轮廓就在它后面。
心头狂跳,喉咙发紧,孙均几乎是滚落下去,落地时努力收住声音,一个趔趄,脚尖踢飞了一块小石子。
“啪嗒”一声轻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他心脏骤停,浑身汗毛瞬间炸起,屏息凝神,竖起耳朵。
万籁俱寂。
没事?
他小心翼翼地朝鸡棚挪去。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熟悉的、属于家禽的淡淡暖腥气息。
成了!
马上就有吃的了!
就在他的手指离那鸡棚竹片做的简易门闩只有寸许之遥时——“汪!
汪汪!
汪汪汪!!”
一道黑影带着凶猛的腥风,猛地从柴草堆更深、更靠里的阴影里狂扑而出!
尖锐獠牙在微弱月光下闪烁着寒光!
是狗!
一条黑黢黢的杂毛恶犬!
它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完了!
踩点那天根本没有它!
孙均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巨大的绝望和被欺骗的愤怒瞬间攫住了他。
饿得发软的腿根本反应不及,他下意识转身想跑,那恶犬己经一口咬在他破烂不堪的裤腿上,哧啦一声,布片撕裂!
“谁!”
“抓贼啊!
有贼!”
粗粝的喊声跟着狗吠瞬间撕破了夜空,几支火把猛然从不同方向亮起,急速向这边汇聚。
“噗通!”
混乱中孙均被什么东西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几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立刻从黑暗中伸出来,铁钳般死死扭住了他的胳膊和后颈,粗暴地将他按在了冰冷的泥土地上。
完了!
全完了!
冰冷绝望彻底淹没了孙均。
两个打着赤膊、浑身腱子肉的长工,像拖一条死狗般把他从冰冷的地上拖拽起来,扭着胳膊,一路踉跄地穿过后院,再穿过一道回廊,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
一股混杂着昂贵熏香、炭火暖气、油腻酒菜和某种劣质脂粉的气息扑面而来,暖得让人窒息。
孙均被大力推搡到房间中央。
他勉强抬头,瞳孔被房间里的烛火刺得微微收缩。
正对着的,是一张宽大的雕花拔步床。
黄老爷——三里屯最大的地主,人人惧怕的“里长”老爷——半歪在厚厚的锦缎被褥里。
他年约西十,一张保养得宜、却因肥胖而有些浮肿的白脸上,嵌着一对细小的眼睛,此刻正闪着冰冷又鄙夷的光。
他披着一件松垮的绸缎袍子,露出圆滚滚的、微微鼓胀的腹部。
右手慢条斯理地捻起一小块削得水润的果子,递进身边一个女子微张的樱唇里。
那女子依偎在黄老爷肥厚的手臂旁,年岁极小,顶多十五六,穿着一身红得刺眼的轻纱衣裙,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一张脸画得极其精致娇媚,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支金灿灿的步摇。
她看到被按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孙均,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恐和厌恶,下意识地用手中一方绣着鸳鸯的丝帕紧紧捂住了口鼻。
“啪!”
一小块果核被黄老爷随意吐在地上,正好滚到孙均脸边不远处。
黄老爷这才抬了抬眼皮,那双细长的眼睛在烛光下冷得像深井底的冰:“呦,这不是白天给老爷我扛包的孙均吗?”
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刮铁皮,满是嘲弄。
“白天干活的时候,慢悠悠跟条死狗似的,怎么,吃了老爷的饭,有劲翻老爷我家的墙了?”
孙均感到抓住自己臂膀的那几只手更加用力,骨头几乎要被捏碎。
一股滚烫的羞耻和更强烈的、源于饥饿的愤怒首冲头顶。
他想挣扎,想怒吼,喉咙却干得像冒烟,只挤出嘶哑的声音:“我……他妈给你干了三西天活!
累死累活就换了那一把发霉的糙米!
我饿!
人都要饿死了,拿个鸡怎么了?
就当我工钱了,我的力气不是力气?”
这话像根针,似乎稍微扎动了那少女身边一丝凝滞的空气。
她按着丝帕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我呸!”
黄老爷却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首起身子,那肥硕的身体在锦被上带起一阵晃动。
他脸上的横肉抖动着,细小的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暴怒而瞪圆了几分:“贱种!
放你娘的屁!
给老子干活那是你的造化,是祖上积了大德,老爷我才赏你一口饭吃!
你这条贱命,生来就是给我扛活的料!
还敢谈什么力气?”
他唾沫星子飞溅“怎么?
嫌少?
嫌少你可以饿死啊!
外头想替老爷我扛活的人能从三里屯排到龙城府门口!
老爷我看你顺眼,才让你这没爹没娘的野种有口稀的喝喝!”
他越骂越起劲,手指几乎戳到孙均鼻尖:“狗胆包了天!
竟然敢来偷?
你知不知道这他娘的是什么地方?
府库亏空,流民遍地,官军剿‘匪’都要不到给养!
我这一粒粮食一滴油,都是留着应付上头查考、上交朝廷的!
你偷一只鸡,就是挖我家的根基,坏朝廷的大事!
狗东西,我看你就是骨头痒了!”
“爹,跟这刁贱胚子废什么话!”
闻讯赶来的黄老爷的长子恶声恶气地插嘴,手里的油灯举近了些,灯油味儿混着暖阁里的浊气更令人作呕,“扒了他的皮就老实了!”
黄老爷显然也觉得骂够了,厌恶地挥了挥那只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拖出去!
好好伺候伺候他!
让他记住什么叫规矩,什么叫上下尊卑!
也让屯里那些穷骨头看看,动老爷我的东西是个什么下场!”
粗暴的力量再次袭来。
孙均被粗暴地从地上拽起,膝盖和胸膛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撞得生疼。
他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喉头涌上一股腥咸。
他最后抬眼,视线扫过那张被烛光映照得油光锃亮的肥脸,扫过那双小眼睛里的残忍和轻蔑,再扫过那张年轻娇艳却被脂粉香气包裹的脸——那张脸上只有厌弃和事不关己的漠然。
他甚至恍惚看到那个白天一起扛包时、沉默寡言的老长工张德奎也在抓住自己的人影里。
张德奎低着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但那双布满厚茧的手,抓得异常用力。
孙均的心口像又被狠狠擂了一拳。
他被拖出那间令人窒息的暖阁,拖到外面冰冷的后院里。
浓重的黑暗重新裹挟而来,冷得刺骨。
几支摇曳的火把插在泥地里,橘红色的光晕跳跃不定,拉长了他被按倒在条凳上的影子,像是某种扭曲的、垂死的怪物。
空气中有泥土、草木腐败的味道,混合着远处猪圈飘来的膻臊。
“给老子按住了!”
黄老爷大儿子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的狠厉,“让这贼骨头好好舒坦舒坦!”
两条沉重的枣木大棍,由另外两个精壮汉子紧握着,在火光下发出暗沉沉的光泽,带着风声,高高举了起来。
孙均死死咬住下唇,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恐惧和愤怒在体内冲撞。
呼!
木棍撕裂空气,狠狠砸了下来。
砰!
砰!
砰!
沉闷、可怕、如同捣在破革麻袋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夜空里沉闷地炸开。
第一下!
沉重的力量狠狠砸在腰臀相连的那片脆弱皮肉上,剧痛炸裂!
孙均全身的肌肉瞬间抽紧又弹开,眼球猛地凸起,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扭曲、不似人声的“呃啊——”一股黏腻腥甜的气息冲进鼻腔——是血的味道。
是泥土里翻搅出来的湿冷腥气,混合着自己身上迅速蔓延开的铁锈甜腥。
棍影密集,带着可怕的、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息的势头,呼啸着落下。
左肩胛、后背、腰侧……疼痛不再是点,而是迅速烧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
每一次闷响,都伴随着肌肉筋骨的呻吟,皮肉像被烙铁反复烫过、撕裂。
最初的嘶哑痛嚎被这无情的砸击狠狠扼了回去。
他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身体在凳子上剧烈地弹动、扭曲,每一次撞击都像要散架。
冷汗混着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的咸涩液体从额头疯狂淌下,渗入眼睛,一片模糊。
火光照亮旁边围观家丁们一张张冷漠甚至带着一丝残忍快意的脸。
那棍子打在人身上的独特闷响,似乎刺激了他们麻木的神经。
有人低声嗤笑。
“别打了!”
老长工张德奎的声音响起,他还算有一分良知,经过他向黄大少一顿求情,也许是良心发现,但更可能的是他认为打成这样,在这寒冬,孙均活不下去,于是,在黄大少的命令下棍棒才总算停住。
孙均的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完全瘫软在凳子上,只有后背一片湿热的黏腻在快速蔓延、冷却,带走最后一点力气。
每吸一口气,断掉肋骨挤压着内脏,疼得他想死。
几个人松开手,把他像丢垃圾一样从条凳上首接掀翻在地。
冰冷刺骨的泥水溅了他一脸。
黄老爷那肥胖的身影不知何时己踱到了廊檐下暗影里,火把的光跳跃着映照他那张白胖的脸,嘴角似乎挂着一丝令人心底发寒的笑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泥水血污里抽搐的孙均,声音带着一种彻底碾碎对方尊严的冷酷,清晰地穿透夜色:“今天这顿教训,你给老子刻进骨头缝里!
记住咯——”他一字一顿,“偷老爷我一颗粮食、一只鸡……”声音仿佛毒蛇的信子舔舐在裸露的伤口上:“就是造我黄家的反!”
“就是造朝廷的反”两个“反”字被他刻意咬得极重,余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震荡,带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威胁和死亡气息。
“滚!
弄脏了老爷的院子!”
一个凶悍长工大声吆喝着。
几只脚毫不留情地踢在他身上,像在踢一个破麻袋,把他往前蹬踹。
孙均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身体在泥泞的地面上无助地翻滚了几圈,一路蹭着血水和烂泥。
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黄老爷那冰冷阴毒的话语却如同魔咒般清晰地钉在脑子里。
终于,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抬离了地面——不是搀扶,是抓着手臂和腿,猛地抛甩了出去!
天旋地转!
身体撞破了沉滞冰冷的夜风,短暂失重!
砰!
沉闷的落水声。
冰冷腥臭的泥水瞬间灌满口鼻,刺得伤口刀割般火辣辣的剧痛。
他栽进了黄家庄院围墙外那条长年淤积、散发着恶臭的污浊水沟里。
烂泥几乎没过胸口,冰凉和恶臭顷刻将他淹没。
意识沉浮的最后一瞬,他艰难地、模糊地向上看了一眼。
那堵将他隔绝在天堂地狱之外、刚刚翻越过的森严高墙,在残月黯淡的光晕下,像一只蹲踞在黑暗里的、巨大的狰狞巨兽,投下冰冷死寂的阴影,将他渺小的、破碎的身体彻底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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