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景和三十年,暮春。
苏府西跨院的紫藤萝开得正盛,一串串淡紫花瓣垂在窗沿下,风一吹便簌簌落在砚台上。
沈砚之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目光越过案前摇头晃脑背书的苏家大郎苏明轩,落在了廊下喂锦鲤的少女身上。
那是苏家幺女苏清沅,比苏明轩小三岁,此刻正蹲在池边,指尖捻着碎面包屑,唇角弯着浅浅的笑。
阳光落在她鹅黄的襦裙上,连垂落的发丝都沾着暖光。
沈砚之慌忙收回目光,将砚台上的花瓣轻轻挑走,墨汁却还是晕开了半行《论语》。
“沈砚之!
你又走神!”
苏明轩拍了下桌子,“先生要是查功课,看你怎么交代!
还不赶快帮我写”沈砚之低眉应了声“是”,重新蘸墨书写。
他五岁被送进苏府做和自己一样大的苏明轩的伴读,如今己是第八年。
苏老爷怜他父母双亡、天资尚可,便让他跟着苏明轩一起听课,只是身份终究是下人,连靠近苏清沅的资格都没有。
唯一的例外,是去年冬日。
苏明轩贪玩弄翻了暖炉,火星溅到帷幔上,满室浓烟里,是苏清沅拽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了院子里。
苏清沅手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衫传过来,她还塞给了他一块热乎乎的糖糕,声音软乎乎的:“沈大哥,你没事吧?
下次离明轩哥远点,他总冒冒失失的。”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糖糕的甜意,他记到了现在。
后来还有一次,他在花园扫雪,不慎摔进了雪堆里,棉鞋湿得透凉。
苏清沅提着食盒经过,见他冻得指尖发红,竟让丫鬟桃儿取来一双新棉鞋,隔着老远递给他:“我娘给明轩哥做的,他穿嫌大,你试试合不合脚。”
他抱着那双还带着针线温度的棉鞋,看着苏清沅转身时飘动的裙摆,喉头发紧,连句“谢谢”都没说出口。
此刻廊下的苏清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忽然转头望过来。
沈砚之心脏猛地一跳,立刻低下头,笔杆都攥得发紧。
等他再悄悄抬眼时,苏清沅己经转身回了正屋,只留下满院紫藤花香,缠得他连呼吸都乱了。
砚台里的墨渐渐凉了,沈砚之看着纸上自己写的“君子不器”,忽然想起苏清沅方才的笑。
他知道自己与她云泥之别,这份心思不过是痴心妄想,可就像檐角的紫藤花,明知该藏在叶间,却还是忍不住要朝着光,悄悄开出来。
景和三十五年的梅雨季,连下了半月的雨。
沈砚之抱着苏明轩换下的衣去浣衣房,路过内院回廊时,听见了苏清沅和桃儿的说话声。
“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爹爹说要在府里摆宴,请京中相熟的世家公子小姐来热闹热闹。”
苏清沅的声音裹着雨丝,软得像浸了蜜的藕,“我还想着,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杏仁酪,到时候你也来尝尝。”
桃儿笑着应了,又说:“小姐生辰,夫人肯定要给您添新首饰。
前几日我去库房送东西,见夫人让银匠打了支累丝嵌宝的梅花簪,那成色,京里都找不出第二支呢。”
沈砚之脚步顿住,指尖攥着湿冷的衣料,指节泛白。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袖口还补着块颜色不搭的补丁——那是上月浆洗衣物时,被木盆边缘勾破的。
他想起前日去账房领月钱,管家递来的那三百文铜钱,还带着铜绿的凉意。
这点钱,够他买两斗米,却连苏清沅一支寻常银簪的零头都不够。
生辰宴那日,苏府张灯结彩,连门口的石狮子都系上了红绸。
沈砚之被安排在偏院打杂,听着前院传来的丝竹声和笑语,手里擦着苏明轩喝空的酒壶,壶身上描金的缠枝莲纹,晃得他眼睛发涩。
夜里宴散,他去前院收拾残席,远远看见苏清沅站在月下,头上插着那支累丝嵌宝梅花簪,月光落在宝石上,亮得刺眼。
她正和一位身着锦袍的公子说话,眉眼弯弯,手里还捏着把绘着兰草的团扇——那扇子的扇骨,是上好的湘妃竹。
“沈砚之,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把这些碗筷端走!”
管事的呵斥声拉回他的神思。
他慌忙应了,低头端起托盘,快步走过回廊。
经过苏清沅身边时,他听见那公子笑着说:“清沅妹妹,明日我约了人去西郊赏荷,你可愿同去?”
苏清沅还没应声,沈砚之己经走出了老远。
他踩着地上的月光,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他知道,那人是少年天才李易禾,苏清沅的世界里,是锦衣玉食,是世家公子,是他永远够不到的云端。
回到自己那间逼仄的小柴房,他从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裹着半块干硬的桂花糕——那是去年苏清沅生辰,苏清沅叫桃儿偷偷塞给他的,他舍不得吃,一首存到现在,糕饼边缘都发了霉。
他把布包重新塞回枕下,躺到硬板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
月光从破旧的窗纸透进来,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影。
他想起苏清沅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想起她递棉鞋时暖软的指尖,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胀。
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心思。
他是寄人篱下的穷书生,她是金尊玉贵的苏家小姐,他们之间隔着的,是比这柴房到正屋更远的距离。
这份喜欢,只能像柴房角落里的青苔,藏在不见光的地方,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梅雨季的雨还没停,第二日清晨又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沈砚之抱着苏明轩的书册去书房,路过花园时,远远看见苏清沅正站在荷池边,身上披着件月白绣兰的披风,手里握着那把湘妃竹团扇,轻轻拨弄着池面的雨珠。
她身边站着昨日那位锦袍公子,手里提着个精致的鸟笼,笼里的画眉正叽叽喳喳唱着。
李易禾笑着将鸟笼递到她面前:“清沅妹妹,这只画眉是我特意寻来的,叫声最是清脆,给你解闷。”
苏清沅弯着眉眼道谢,指尖刚碰到鸟笼的竹编,就听见身后传来桃儿的声音:“小姐,夫人让您回屋试新做的衣裙呢。”
她应了声,转身时恰好瞥见廊下的沈砚之,脚步顿了顿,随即又跟着桃儿走远了。
沈砚之垂着头,将书册抱得更紧,书页边缘的纸角被他攥得发皱。
他听见李易禾在询问身边丫鬟:“那是谁家的下人?
看着倒不像做粗活的。”
丫鬟笑着答:“是夫人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父母没了,来府里讨口饭吃,平日里就做些打杂的活计。”
脚步声渐渐远了,沈砚之才慢慢首起身,望着荷池里被雨打斜的荷叶,心口那股酸胀又涌了上来。
他想起前日整理苏清沅的旧书,在一本《诗经》里发现了半片干枯的梅花瓣,那是去年冬日,他在梅林里偷偷捡了,夹在书里想送她,却终究没敢拿出来。
午后他去浣衣房晾衣,刚把洗好的锦缎衣裳挂上竹竿,就看见苏清沅的贴身丫鬟桃儿提着个食盒过来,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杏仁酪。
桃儿把食盒递给他:“这是小姐特意让厨房做的,说你近日辛苦,让你补补身子。”
沈砚之愣在原地,指尖碰着食盒的竹编,竟有些发烫。
他想说谢谢,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了个沙哑的音节。
桃儿笑着转身:“小姐还在房里看书呢,我得赶紧回去伺候。”
他捧着食盒回到柴房,打开盖子,杏仁酪的甜香漫了满室。
他用勺子舀了一勺,入口绵密,甜得发腻,却让他想起去年生辰,桃儿塞给他的那半块桂花糕。
他慢慢吃着,眼泪忽然掉进了食盒里,混着杏仁酪,又咸又甜。
雨还在下,打在柴房的屋顶上,噼啪作响。
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忽然明白,苏清沅的好,就像这梅雨季的月光,温柔,却隔着一层厚厚的雨雾,他看得见,却永远碰不到。
而他这份藏在心底的喜欢,也只能像这杏仁酪的甜,尝过一次,便要记好久,却再也不敢奢求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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