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仞峰中,绝壁难行。
云岫摸索着,再次挥出一剑。
剑气如虹,破除一切迷惘路障,她施施然走得更远。
鲜红的血迹从她的左臂流下,洇湿了窄袖,滴落在脚下漆黑冷硬的山石之上。
在她的身后,忘生剑剑痕深深刻入石壁,日日练剑一千次,这是她劈出的第三百二十五万六千一百七十二剑。
这是她的返程路。
她的进阶又失败了。
云岫下了山,回到住处,稍作调息后换了身干净衣裳,推开小师妹的门。
“乖,把这碗药喝了。”
听到她来,被子里的人一骨碌钻了出来,额前的头发被蹭得卷曲,睁着一双猫似的眼睛懵懵懂懂看着她。
“撒娇也没用。”
云岫吹了吹碗里的汤药,拿勺子递到女孩嘴边,“山上寒凉,倒春寒尤其厉害,你三师姐筑基三层,自然无病无灾不怕风吹雨打,你怎么也跟她一起胡闹,穿得单薄又频频逗留在外,可不就病了?”
争渡心虚笑笑,乖乖喝着碗里苦的要命的汤药,脸皱得十分卖力。
等她喝完,云岫才从袖里掏出两枚止苦的繁枝果来。
争渡笑得露出两排白牙,拉着她的袖子,哼哼唧唧道:“师姐,你不生我气了?”
“不生了,真跟你生气我怕先把自己气死。”
云岫看着怀里拱过来的圆脑袋,忍不住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叹道:“阿渡,你总要长大的。”
“师父留下的固风缎灵草就要成熟了,那是治你病的最后一味也最重要的一味药材,这些天你二师兄日夜守在那里,只待灵草一熟,我们将它炼作丹药,你吃过后便可能同我们一样修仙了。”
争渡的心和眼睛一起亮了起来。
云岫为她捋了捋鬓边的头发,压下对这孩子的心疼。
她抬眼,瞧见窗外乌云遮天蔽日,空气潮湿,竹叶和泥土的清新腥气被风送入她的鼻腔。
今年是师父走后的第十年。
十年前的今日,也是一个不见阳光的日子。
师父从山下归来,满身狼狈,颤巍巍托付给云岫一个两三个月大的女婴,告诉她这是她的西师妹,要她好好抚养长大。
彼时云岫刚满六岁,堪堪踏入炼气一层,身边还围绕着两个五岁的萝卜头,是上一次师父回山带回的孩子。
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一切,师父就合上了眼睛。
那一天,云岫见证了死亡。
她知道了原来修真人士也会死亡。
原来修真人士的死亡是静悄悄的,和一朵花的落败,一只蚂蚁的遇难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那些都是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都是人无法提前预料以及改变的。
师父死了,他化作一阵清风。
凡人死亡,会有尸体留存。
但修士不同,他们吸收吐纳灵气,便是开始接近天地,肉体凡胎不在,脱离凡尘俗世。
因此,一旦修士道消,必不会有肉身留存,他们的一切会散入天地,重新成为这世上的灵气。
云岫和师弟师妹给师父立了个衣冠冢。
几人所知的所有关于这个女婴的信息,仅有“父母己逝,体弱多病,无法修行”这十二个大字。
幸而,师父托付女婴的时候还交给云岫一株五品灵草和一个药方,以此灵草入药,结合另外一百零七种药材,可以根治这女婴的疾病,或许还能让她踏入修仙之途。
往事历历在目,十年弹指一瞬。
云岫被怀里小人的动弹扯回现实。
争渡发现了她左臂的伤口,眼泪汪汪地望向她:“师姐,你受伤了?”
“无妨,我吃了丹药,很快就好了。”
“师姐,你还是不能进阶吗?”
云岫摇了摇头,神情难免遗憾,连嘴角扯出的笑容都带着苦涩。
想当年,她六岁成功步入炼气一层,次年顺利踏入炼气二层,不到两年时间再次进阶突破至炼气三层,可谓是毫无疑问的天才。
多少凡人梦想着修仙,又有多少修仙者梦想着踏入更高的境界,可事实是七成以上的修士几十年都不一定能进一阶,灵根、资源、运气、心性,每一项都对修行者至关重要,修真界至少有八成的修士被困于筑基之下。
九岁的云岫以为自己敲开了修真界的大门,却没想到在接下来的七年里,她的十九次进阶全部惨败。
炼气三层,炼气三层。
这个境界像一方囚笼,将云岫关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受尽身体的折磨与精神的摧残。
午夜梦回,她抚摸着手里的忘生剑,隐隐约约还能回忆起一点儿时的意气风发。
这是三岁那年师父送给她的生辰礼物,第一次拿到这把剑,她两只手还无法握牢,过了两年她就能紧紧将它抓在手中,再过两年她便能用这把剑使出忘生剑法第一式——见事风生。
师父曾慨叹他收了个得意徒儿,他不是个苛刻的人,春天种柳,夏天赏荷,秋天采果,冬天钓鱼,这是他的梦想,也是他的日常。
他对云岫有求必应,倾囊相授。
云岫心怀感恩,对这位从小抚养她长大,亦师亦父亦友的修士亲近、孺慕、敬仰。
她有时会想,如果他看到自己这么多年都未曾进阶,会不会对自己感到一丝失望呢?
云岫落寞地垂下了头。
争渡伸出小手,正想抱抱自家师姐,像每次自己生病她拥抱自己那样,忽地听见她腰带上传音铃叮当作响,疯狂摇晃到令人心颤。
云岫一把将其薅下,贴近了耳朵,听到三师妹断断续续的嘶哑喊声。
一会儿骂:“老贼,你做这样的事情,就不怕遭报应吗?
!”一会儿喊:“师姐,我们的灵草……有人……你快……”一会儿又说:“二师兄……你……”云岫的传音铃是完好无损的,那就是三师妹那边的传音铃出了问题,这是前不久才换新的传音工具,效果如此,必定是遭受了重大击打。
他们出事了!云岫心中一凛。
“怎么了?
是不是二师兄和三师姐出事了?”
争渡慌张地问。
云岫迅速找出一些丹药和符纸,把她按回床上,一连贴下十二道守护灵符,“我去看看,你待在这里,无论如何不要离开这间屋子,这些灵符会护你平安。”
争渡听了她的话,缩在角落一动不动,强压着眼泪和忧惧:“师姐,我听话,我绝不离开,你一定要好好的,和二师兄三师姐一起平安回来。”
稚嫩的嗓音萦绕耳畔。
云岫深深看她一眼,关上了沉重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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