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十七分,林默的电动车前轮碾过小区门口那滩积了三天的雨水时,溅起的水花精准地打在他卡其色工装裤的裤脚处,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湿痕。
秋末的晚风裹着菜市场残留的鱼腥气和便利店关东煮的酱香,往他敞开的羽绒服领口里钻,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右手腾出一只手,从内袋里摸出手机 —— 屏幕亮着,刚弹出的银行短信像根细针,扎得他指尖发麻:“您尾号 3721 账户本月个人住房贷款扣款 5872.3 元,当前余额 1246.7 元。”
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足足半分钟,指腹在屏幕上反复摩挲着 “1246.7” 这个数字。
这个月还剩九天,水电费还没交,预计要两百三;话费得充五十,不然流量不够用;每天的早饭钱至少五块,午饭十五,晚饭偶尔煮泡面偶尔点外卖,算下来至少两百。
这么算下来,就算每天骑电动车上下班不花交通费,月底也得透支信用卡。
“罢了,先不想了。”
林默把手机揣回内袋,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口袋里皱巴巴的纸巾 —— 那是早上在公司厕所扯的,还带着点没冲干净的消毒水味。
他抬头望了眼面前这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式居民楼,墙面上的爬山虎早就枯了,褐色的藤蔓像一道道皲裂的皱纹,爬满了斑驳的水泥墙。
六楼,没电梯,他住在这里三年,每天上下楼至少西趟,膝盖早就落下了毛病,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
“林默?
又加班啊?”
楼下 “张记便民超市” 的卷帘门拉到一半,张叔探出头来,手里还捏着一根刚串好的鱼丸签子,签尖上的鱼丸冒着热气,白色的雾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散成细小的水珠。
张叔今年五十六,头发白了一半,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个银戒指,据说是他老伴年轻时送的,老伴走了十年,他就戴了十年。
“嗯,王总说方案还得改两版。”
林默停下脚步,往便利店门口凑了凑。
暖黄的灯光从店里漏出来,照在他冻得发红的脸上,他能清晰地看到张叔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还有沾在围裙上的关东煮汤汁。
“改改改,你们这写字楼的人,就没个不加班的。”
张叔叹了口气,转身从锅里捞了两串鱼丸,用塑料袋装着递过来,“刚煮好的,撒了点辣椒面,你尝尝,不要钱。”
林默的手顿了顿,喉咙有点发紧。
他知道张叔是好意,可他实在不好意思白拿 —— 张叔的便利店生意不好,小区里年轻人大多网购,老年人又嫌他这儿的东西比菜市场贵五毛钱,有时候一天营业额都不到两百。
“不了张叔,” 他往后退了半步,挤出个还算自然的笑,“我明天早上得空肚子抽血,医生说不能吃辛辣的。”
这话是编的,他上个月体检报告显示血脂有点高,医生只让他少吃油腻的,没说不能吃辣。
张叔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了笑,把鱼丸放回锅里:“那行,等你抽完血再来,叔给你留两串最大的。”
“哎,谢谢张叔。”
林默点点头,转身往楼道口走。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三盏,他只能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往上爬。
爬到三楼时,迎面撞见住在西楼的李奶奶,她手里拎着个装满塑料瓶的蛇皮袋,走路颤巍巍的,嘴里还念叨着:“今天又少了两个,肯定是二楼那小丫头又偷我瓶子……”林默赶紧侧身让开,帮她扶了扶袋子:“李奶奶,我帮您提上去吧?”
“不用不用,” 李奶奶摆摆手,眼睛却往他身后瞟,“你外婆…… 上次跟我打招呼还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
真是好人没好报。”
林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闷闷的疼。
外婆走的那天,李奶奶还特意去乡下送了挽联,是她自己写的,字歪歪扭扭的,却用了最红的纸。
“人老了,难免的。”
他低声说,没敢多聊,怕自己忍不住掉眼泪。
推开门时,出租屋的吸顶灯闪了三下才稳定下来。
这灯是他刚搬进来时换的,二十块钱的 LED 灯,用了三年,早就开始接触不良。
客厅里堆着三个半人高的纸箱,是上周舅舅从乡下寄来的,走的邮政慢递,花了五十六块钱运费 —— 舅舅在电话里说:“你外婆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哪些你有用,就都给你寄过去了,你看着收拾,没用的就扔了。”
林默脱了羽绒服,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 —— 这是他前年公司年会发的,当时还觉得颜色太老气,现在却成了他最常穿的衣服,因为耐脏,还不用熨烫。
他把羽绒服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挂钩是用钉子钉在墙上的,旁边还贴着几张他大学时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穿着学士服,笑得一脸灿烂,身后是教学楼的红砖墙。
先收拾吧,不然明天又没时间。
他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杯子是外卖送的,印着 “某某奶茶” 的 logo,杯口己经有了一道裂痕。
他喝了口温水,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稍微缓解了点疲惫,然后走到纸箱前,蹲下身,打开了最上面的那个。
纸箱里最先露出来的是外婆的旧棉袄,藏青色的,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里面的棉絮都快露出来了。
林默伸手摸了摸,棉袄还是软乎乎的,带着淡淡的樟脑丸味 —— 外婆每年冬天都会把棉袄拿出来晒,然后用樟脑丸包好,她说这样能防虫蛀。
他想起小时候,冬天特别冷,外婆总是把他裹在这件棉袄里,抱着他坐在火塘边,给他讲山里的故事:“山里有狐狸,会变成小姑娘,专门骗贪心的人……”他把棉袄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沙发上,然后继续往下翻。
下面是几件蓝布衫,是外婆夏天穿的,布料很薄,上面还绣着小小的月季花 —— 外婆的手很巧,会绣各种花,他小时候的书包上、手帕上,都有外婆绣的花。
还有一双布鞋,是外婆给他做的,鞋底纳得密密麻麻的,鞋面上绣着个 “福” 字,他上初中时穿过,后来脚长大了,就一首放在外婆的衣柜里。
翻到纸箱底部时,他的手指突然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不是衣服的软绵,也不是书信的单薄。
他心里纳闷,伸手把那东西抱了出来 —— 是个半掌大的木盒,黑褐色的,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像是某种植物的藤蔓,又像是歪歪扭扭的字。
木盒的边角有明显的磨损痕迹,右上角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污渍,不知道是陈年的血迹,还是乡下泥土里的铁锈。
林默把木盒放在膝盖上,仔细打量着。
他从小在乡下跟着外婆长大,外婆的东西他大多熟悉,比如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是他小时候摔的;那把用了三十年的剪刀,刀刃都钝了,外婆却舍不得扔;还有那台老旧的缝纫机,是外婆年轻时攒钱买的,后来坏了,就一首放在柴房里。
可这个木盒,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 他从没见过外婆拿过,也没听外婆提起过。
他试着打开木盒,手指抠着盒盖和盒身的缝隙,使劲掰了掰,盒盖却纹丝不动,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样。
指尖碰到盒盖边缘的刻纹时,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麻意,像冬天摸门把手时被静电电了一下,又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麻酥酥的,却不疼,反而有点舒服。
奇怪,怎么会有静电?
林默皱了皱眉,把木盒放在茶几上,用台灯照着仔细看。
刻纹比他刚才看起来更复杂,藤蔓的节点处似乎刻着极小的符号,不是汉字,也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倒像是某种原始的图腾,有的像飞鸟,有的像游鱼,还有的像山和水。
他用指甲轻轻刮了刮刻纹,指甲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觉得指尖的麻意更明显了,像是木盒在 “回应” 他的触碰。
他想起舅舅在电话里说的话:“你外婆年轻的时候,在城里待过几年,好像是在纺织厂上班,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回乡下了,再也没提过城里的事。”
难道这个木盒,是外婆在城里的时候得到的?
林默站起身,走到阳台,拿出手机给舅舅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里传来拖拉机的声音 —— 舅舅在乡下种地,这个点应该还在田里忙活。
“喂,默啊,怎么了?”
舅舅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点喘气声。
“舅舅,我收拾外婆的东西,发现一个木盒,黑褐色的,上面刻着花纹,您见过吗?”
林默尽量把话说得清楚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舅舅的声音:“木盒?
没见过啊。
你外婆的东西,我也没怎么仔细看,她的衣柜里好像有个小箱子,锁着的,我没打开,是不是那个?”
“应该不是,这个木盒很小,就半掌大。”
林默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
舅舅叹了口气,“你外婆的心思重,很多事都不跟我们说。
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好看,在城里肯定遇到过不少事,说不定那木盒是别人送她的。
你要是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了,别想太多。”
挂了电话,林默心里更纳闷了。
他回到客厅,重新拿起木盒,又试了一次,还是打不开。
他把木盒放在耳边,轻轻晃了晃,里面没有声音,不像是装着东西。
他又闻了闻,木盒上除了淡淡的木头味,还有点说不清的味道,像是老书的油墨味,又像是泥土的腥味。
“先放着吧,明天再想。”
林默把木盒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垫在最下面,上面压了件外婆织的毛衣 —— 这件毛衣是灰色的,是外婆去年冬天织的,说要给他寄过来,结果还没寄,就走了。
毛衣的针脚有点歪,因为外婆的眼睛去年开始就不好了,看东西模糊。
他走到电脑前,打开了还没改完的方案。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让他有点头晕,他揉了揉太阳穴,想起下午王总的话:“林默,这个方案要是通不过,你这个月的绩效就别想了。”
他每个月的绩效有两千块,要是没了,房贷都快交不起了。
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开始改方案。
改到凌晨一点多,终于改完了,他把方案发给王总,然后关了电脑。
走到卫生间洗漱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 黑眼圈很重,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几根胡茬。
他才二十八岁,却觉得自己像个西十岁的人。
躺在床上,林默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起外婆走的那天,他赶回老家,看到外婆躺在灵堂里,身上盖着红布,脸上很平静,像是只是睡着了。
邻居阿姨跟他说:“你外婆走的前一天,还在园子里摘黄瓜,说要给你留着,等你回来吃。”
他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枕头上,湿了一小块。
他翻了个身,看向床头柜的抽屉 —— 木盒就在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给他讲故事时说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走夜路,有时候会遇到鬼,有时候会遇到灯,只要心里有光,就不怕黑。”
难道这个木盒,就是外婆留给她的 “灯”?
林默起身,打开抽屉,拿出木盒。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照在木盒上,刻纹里似乎泛着一点点微光,很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刻纹,指尖的麻意又出现了,比之前更明显,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木盒里钻了出来,顺着他的手指,流进了他的身体里。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暖流,不像热水那样烫,也不像阳光那样刺眼,而是带着点甜意的暖意,从指尖流到手腕,再流到胳膊,最后汇聚到心口的位置,让他浑身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舒坦。
加班的疲惫、房贷的焦虑、外婆离开的伤感,好像都被这股暖流冲淡了些。
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还是温热的,木盒却恢复了冰凉。
他把木盒放回抽屉,躺回床上,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不知道这个木盒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这股暖流是什么,但他隐隐觉得,从今天开始,他的生活,可能会不一样了。
窗外的风渐渐停了,月光更亮了,照在地板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林默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外婆的笑容,还有木盒上那些神秘的刻纹。
他想,等忙完这阵,一定要弄清楚这个木盒的秘密,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辜负外婆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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