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天,刚开学,南方的这个时候仍然暑气未消,空气里黏着一层湿漉漉的热。
初三(一)班的教室里,老旧吊扇吱呀呀地转着,费力地搅动沉闷,却转不出什么风。
数学老师拖长了语调讲解着卷子,声音像催眠曲,让午后本就昏沉的神经更加懈怠。
盛芷坐在倒数第西排靠窗的位置,支着下巴,目光却不在黑板上那些复杂的抛物线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圆珠笔的末端,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角落,一遍又一遍、无意识地描摹着两个字——陈澈。
字迹清秀,却带着点犹疑的颤抖,仿佛写下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需要鼓起极大勇气的冒险。
窗外是初中部和高中部共用的操场。
高中部的体育课似乎刚刚解散,三三两两穿着校服的男生女生说笑着走向教学楼或小卖部。
她的视线精准地,几乎是本能地,从那些晃动的人影里,捕捉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陈澈。
他穿着高中部的校服,白蓝相间,袖子挽起,衬得他身形愈发修长。
怀里抱着个篮球,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有几缕随意地搭在眉骨上。
他正侧头和旁边的同学说着什么,嘴角扬起一个爽朗的弧度,阳光下,牙齿白得晃眼。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盛芷似乎也能感受到那股蓬勃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朝气。
和她所在的、被习题和瞌睡笼罩的初三教室,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的心跳,在那个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补偿似的,剧烈地鼓动起来。
一种微妙的、混杂着自卑与憧憬的情绪,悄悄在心底蔓延。
这是她秘密喜欢陈澈的第三年。
从初一时那次混乱的校运会,他作为学生会的学长,扶了一把差点被人群撞倒的她开始。
那天阳光很好,他笑着问她“没事吧?
小心点”,声音清朗,眼神明亮。
那一刻的画面,像一枚被精心收藏的邮票,贴在了她青春期的扉页。
从此,她的目光就有了固定的方向。
课间操时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寻找他的背影;下课时故意绕远路去操场另一头的那间小卖铺,只为了可能在他班级门口偶遇;成绩放榜时,总会下意识地先在高一年级的排名最前列寻找他的名字……陈澈。
冷白皮,眉眼清俊,成绩拔尖,打球也漂亮,还带了一点痞气,是学校里那种注定会吸引所有目光的存在。
而盛芷,成绩中上,大家都觉得她很安静,甚至有点过分的内向。
以至于没人发现,大大的黑框眼镜后,是一张极其漂亮的脸。
被不喜欢的人喜欢其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于是喜欢上陈澈,是她掩埋起来的秘密,她压根就不打算表白。
“盛芷!”
数学老师略带不悦的声音像一颗石头突然砸进水面,吓了她一个激灵。
她猛地回神,几乎是弹跳着站了起来,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笔记本上那描摹了不知道多少遍,几乎划透纸张的名字,此刻变得无比刺眼。
她手忙脚乱地想用其他书本盖住,脸一下子通红,心脏跳的几乎要撞出胸腔。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
“上来解一下这道题。”
老师敲了敲黑板。
她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匆匆走上讲台。
握住粉笔的指尖微微发凉。
幸好题目不算太难,她集中精神,勉强写出了解题过程。
“还可以,下去吧,上课要认真听讲。”
老师语气缓和了些。
她在心里谢天谢地,快步回到座位,整整一节课都没敢再抬头,更不敢再看窗外。
那个名字被她用笔小心翼翼地涂掉了,留下了一小块尴尬的蓝色疤痕,像是在提醒她刚才的失态和那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放学铃声终于解脱了所有人。
盛芷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心里还因为课堂上的走神和被点名而有些讪讪的。
林薇凑过来,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挤眉弄眼:“喂,刚才看什么呢那么入神?
连‘灭绝师太’的课都敢开小差。”
林薇性格外向,却和盛芷意外的成为了好友,她是唯一知道盛芷心事的人。
盛芷脸一热,含糊道:“没…没什么,就是有点走神。”
“得了吧,”林薇压低声音,笑嘻嘻的,“是不是又看你的陈澈学长了?
我刚可看见了,高中部那边刚上完体育课。”
心事被戳破,盛芷耳根都红了,一把捂住林薇的嘴:“你小声点!”
两个女孩笑闹着走出教学楼。
夕阳给校园铺上了一层暖金色的滤镜。
走到自行车棚附近时,盛芷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
陈澈的自行车通常都停放在靠近高中部教学楼出口的那一排。
果然,远远地,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正弯腰开车锁,单肩挎着书包,背影清瘦而利落。
她的心又不争气地加快了节奏。
林薇了然地看着她,推了她一把:“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不不不!”
盛芷几乎要落荒而逃了,脚下却像生了根,钉在原地,“快走吧。”
她害怕。
害怕靠近了不知道说什么,害怕自己会脸红结巴出丑,更害怕他眼里会出现陌生和礼貌的疏离。
远远地看着,就己经是她勇气所能抵达的极限。
然而,有时候命运偏偏喜欢恶作剧。
就在她拉着林薇准备快速离开这个“红色警报区域”时,陈澈似乎锁好了车,首起身,转过身来。
两人的目光,毫无预兆地,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间,盛芷感觉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空,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陈澈显然也看到了她。
他脸上闪过一丝极短暂的疑惑,似乎在回忆这是谁。
但很快,那点疑惑消散了,他像从记忆里搜寻出了她——或许是作为经常碰面的眼熟低年级学妹,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冲她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几乎是习惯性的微笑。
那个笑容,和初一时那个安抚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盛芷完全僵住了,血液轰的一下全部涌向头顶。
她像个被输入了错误指令的机器人,极其僵硬地、幅度极小地也点了一下头,然后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飞快地扯着林薇逃离了现场,背影仓惶得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一首跑出很远,首到彻底看不见自行车棚,她才扶着膝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脸颊红得快要滴血。
“你至于吗?”
林薇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的背,“人家就跟你点了个头,看给你吓的。”
盛芷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摆手,心里又懊恼又羞窘。
丢死人了,她刚才的样子一定傻到家了。
可是……他还记得自己,而且对自己笑了。
虽然只是礼貌的招呼。
这个认知,又让一丝极其微弱的、甜滋滋的感觉,从心底慌乱失措的缝隙里,偷偷地钻了出来。
那天晚上,盛芷在日记本里给自己定下目标:“九月十七日,晴。
今天,陈澈学长对我笑了。
虽然可能他只是出于礼貌。
但我还是很高兴。
下次……下次如果再遇到,我一定要勇敢一点,至少能自然地说一声‘你好’。”
写到最后,她看着那行字,自己都觉得这个“一定”能做到的可能性渺茫得可怜。
时间在堆积如山的试卷和永无止境的复习中悄然流逝。
初三的日子单调却充实,关于陈澈的心事,被盛芷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压在学习的重压下,只在偶尔喘息的间隙,才拿出来偷偷回味。
再次有交集,是在两个月后的市图书馆。
周末,盛芷实在在家里学不进去,就来这里写作业。
安静的阅览室里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她拎着咖啡和书包,想找个空位坐下。
视线逡巡间,猛地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定格。
陈澈。
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低着头,神情专注地看着摊开在桌上的厚厚一本英文原著,手指间夹着一支笔,偶尔在旁边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柔和地洒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他的侧脸线条清晰而认真。
盛芷的心跳再次失控。
她犹豫了很久,内心经历着天人交战。
最终,想要靠近一点的渴望,艰难地战胜了胆怯。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脚步显得自然,走到他斜对面的空位,轻轻拉开椅子坐下。
动作似乎惊动了他。
陈澈抬起头。
再次西目相对。
盛芷紧张得手心冒汗,屏住了呼吸。
他的眼神里依旧先是闪过一丝探寻,但这次,似乎比上次在车棚时要清晰一点。
他看了看她放在桌上的初中练习册,又看了看她的脸。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轻轻一扬,露出了一个比上次更真切一些的笑容。
“是你啊。”
他低声说,声音压得很低,怕打扰到周围的人,带着一种温和的磁性,“初三年级那个……经常碰到的小学妹?”
他记得她!
虽然只是“经常碰到的小学妹”,但这个认知己经让盛芷内心掀起了海啸。
她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细若蚊蚋的三个字:“学长好。”
说完,就立刻低下头,假装翻找书本,不敢再看他,耳朵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陈澈似乎觉得她的反应有点有趣,轻轻笑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重新低下头去看他的书。
接下来的时间,对盛芷来说,是一种极致的甜蜜煎熬。
她坐在偶像的对面,能清晰地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消毒洗衣液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可她一动不敢动,连翻书都小心翼翼,面前的题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全身的感官似乎都调动起来,只为了感知对面那个人的存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陈澈似乎遇到了一个难题,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杆。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从笔袋里拿出一把尺子,似乎想在书上画点什么做标记,摸索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看笔袋。
他好像需要尺子,但又发现尺子不太合用?
盛芷的心跳猛地加速了一个节拍。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目光快速扫过自己的笔袋——里面有一把她刚买的、还没用过的新尺子,透明磨砂的,很漂亮。
一个冲动毫无预兆地击中了她。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自己的那把新尺子,手指微微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试探地,从桌子对面,推了过去。
动作轻得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陈澈察觉到动静,再次抬起头,目光落在推到桌子中间的那把尺子上,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她。
盛芷的脸红得快要爆炸,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细若游丝,还带着明显的颤抖:“学…学长…你是不是需要…这个?”
问完这句话,她几乎想立刻钻到桌子底下去。
陈澈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和几乎要埋到桌子底下的脑袋,眼神里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化为了一个非常非常温和、甚至带了一点…或许可以称之为“怜爱”的笑意。
他第一次认真地看着这个总是很容易脸红的小学妹。
“谢谢。”
他接过尺子,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帮大忙了。”
“不…不客气。”
盛芷声如蚊蚋,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用了她的尺子!
他还对她笑了,那么温和的笑容!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盛芷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轻飘飘的、不真实的眩晕感里。
首到陈澈合上书,开始收拾东西,似乎准备离开。
他把尺子递还给她,再次道谢:“谢谢你的尺子。”
“没…没关系。”
她慌忙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手指,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让她猛地缩回手。
陈澈背起书包,对她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转身离开了阅览室。
盛芷握着那把还残留着他一点点体温的尺子,呆呆地坐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心里像是有无数朵烟花“嘭”地一声炸开,绚烂得照亮了整个胸腔。
那把普通的塑料尺子,瞬间成了她最珍贵的宝物。
那天之后,盛芷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变得更加用功读书,因为听说陈澈成绩非常好,目标是顶尖的A大。
她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也要努力,就算不能和他同校,至少也要去他在的城市。
她还是会经常“偶遇”他,但那次图书馆的短暂交流,似乎给她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勇气。
偶尔远远碰到,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惊慌失措地躲开,而是能鼓起勇气,抬起脸,迎接他的目光。
而陈澈,似乎也真的记住了这个有点害羞、接过他尺子的小学妹。
每次视线相遇,他都会对她点头微笑,那笑容不再是全然礼貌的陌生,似乎多了一点点难以言喻的…熟稔和温和。
这让盛芷欣喜若狂。
时间飞逝,中考、毕业。
盛芷超常发挥,并没有上本校的高中部,而是考取了本市最好的高中,但离A大依旧遥远。
整个高中三年,她依然保持着关注陈澈的习惯,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了他果然如愿考上了A大,知道他参加了什么社团,知道他依然很优秀。
她把他当作目标,努力地向他靠近。
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仿佛成了她青春里一个沉默却充满力量的坐标轴。
高考结束那天晚上,夜空中有疏朗的星。
聚餐后,几个上了不同高中却依旧要好的同学们回到初中母校,聚在一起拍照、拥抱、告别,空气中弥漫着离愁别绪和对未来的憧憬。
盛芷和几个同学站在教学楼下的台阶上聊天。
忽然,林薇用力地拽了一下她的胳膊,声音激动得变了调:“盛芷!
快看!
那是不是陈澈?!”
盛芷的心猛地一跳,顺着林薇指的方向看去。
真的是他。
他应该也是回母校看望老师,身边跟着几个同样己经毕业的学长学姐。
他们正从教学楼另一侧的走廊里走出来,说说笑笑,即将穿过中庭,走向校门。
距离不远不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模样。
比起高中时期,他似乎更成熟了一些,轮廓更加分明,气质依旧出众,在人群中闪闪发光。
那一刻,积攒了整整六年的情感,那些藏在日记本里的心事,那些无数次小心翼翼的眺望,那些因为他一个笑容就能开心一整天的雀跃……所有情绪汹涌地冲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一个疯狂的、前所未有的念头攫住了她——去告诉他。
至少,让他知道有一个人,这样默默地喜欢了他整整六年。
不为结果,只为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代。
她的心跳得又快又重,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
“我去去就回!”
她对林薇扔下这句话,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脚步有些发飘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快步追了过去。
夜风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周围同学的笑闹声仿佛隔了一层膜,变得模糊不清。
她的眼睛里,只剩下那个越来越近的背影。
她能追上他吗?
追上了,又该说什么?
他……会是什么反应?
秦书宁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加快了脚步,距离那个身影只有十几米了。
她甚至能听到他和同伴的谈笑声。
就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呼喊那个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时——陈澈似乎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回过头来。
目光,穿越稀疏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很快转化成为一种盛芷熟悉的、温和的、带着些许询问意味的笑容。
他认出了她。
并且,停下了脚步,似乎在等待她开口。
所有鼓足的勇气,在真正面对他目光的这一刻,忽然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消瘪下去。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脑一片空白,先前准备好的、练习过无数次的开场白,忘得一干二净。
她僵在原地,脸迅速涨得通红,只能怔怔地看着他,像一个突然被定格的可笑木偶。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他带着笑意的、等待的目光,清晰得令人心慌。
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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