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过这场导致我前后经历八场手术的车祸,甚至需要我庆幸。
由此可见上帝的恶意无可估量,对世人的嘲弄旷世无匹,命运恍若真由卡利古拉扮演。
……是漫长无序的荒诞梦境,一首伴随着规律的滴答声,割裂感提醒我还活着。
我透过纱布盯着水晶吊灯,这当然不应该出现在曼谷公立医院的天花板上。
我睁开眼地第一时间,这间房间就热闹了起来,人们来来往往,门开开合合。
我的视野始终固定在正前方,没法看清全貌,因为无法转动脖子。
首到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出现,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休闲但依旧贵气的少年。
真眼熟。
我忍着全身的疼痛,在浆糊一样的大脑里翻找着记忆。
这两个经常出现在新闻头版的人,怎么会不眼熟呢,Jarustiwa家族的掌权者和继承人。
男人的嘴开开合合,到动情处几度泣不成声,少年接过他的话头继续讲述。
我不记得是怎么顶着那两道复杂的目光,忍着太阳穴针刺般的抽痛,拼凑完整这个“故事”的。
我出生在2005年11月23日,是Jarustiwa家族的小女儿。
三岁那年,我在一场精心策划的绑架案中失踪,从此成为这个显赫家族最深的伤痛。
绑匪是家族昔日的商业对手,早己破产,怀恨在心。
在最后关头因内讧而自相残杀殆尽。
而我的下落,也随着他们的死亡彻底湮灭。
“我们从未放弃寻找你……”父亲的声音颤抖着,手指紧紧攥住病床的栏杆,“首到这场车祸……你的DNA被录入系统,才终于……”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流泪,也没有激动。
纱布下的躯体仍隐隐作痛,而更痛的是胸腔里那颗被现实割裂的心。
那个站在一旁的少年——我的哥哥——始终注视着我。
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
“欢迎回家,妹妹。”
他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家?
我望着病房里奢华的装潢,昂贵的医疗设备,以及他们剪裁精致的衣物,突然想笑。
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格格不入。
我的“家”是孔堤区漏雨的棚屋,是杂货铺里终日播放的肥皂剧,是养母临终前微弱的那句“Nattha,妈妈永远爱你”。
而现在,我被硬生生拽回另一个世界,一个本该属于我、却早己陌生的世界。
“哥哥”——这个词在我舌尖滚了一圈,带着陌生的金属味。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亲人,更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相见。
"你能说话吗?
"父亲担忧地看着我,"医生说你的声带没有受损,但心理创伤...""我能。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只是...需要时间适应。
"“Lunthicha”父亲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在确认一个遥远的梦。
而我——Nattha,或者现在该叫Lunthicha?
——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仿若走进另一个世界的咒语。
他的手在触碰到我脸上纱布的前夕悄然止住。
“我们会找最好的整形医生,”父亲的声音颤抖,“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苦?
我几乎想笑。
饥饿才是苦,债务才是苦,看着养母咳血死去才是苦。
而关乎丑陋或疼痛...不过是活着的证明。
“你小时候最喜欢花园里的白玫瑰,”父亲继续说,仿佛这样能唤回我的记忆,"每次被你哥哥带出去玩,都会带一束送给你喜欢的Mira,说’Mira姐漂亮得像玫瑰花一样‘”我闭了闭眼。
我的记忆始于污水河的恶臭,始于养母颤抖的手指梳理我打结的头发,始于追债人步步紧逼和污言秽语。
没有白玫瑰,从来没有。
’哥哥‘轻拍一下父亲后背,“Lunthicha经过治疗会慢慢想起来的,给她一些时间。”
……上一代人的痛苦是会延续在下一代人身上的,尤其是贫穷,更如瘟疫、如附骨之蛆。
养母是在垃圾场旁边的污水河捡到的我,我被换了一身破旧衣裳,敲破了头扔在那儿。
这里是曼谷最大的贫民窟——孔堤区。
没有人会那么好心地把我送到福利机构,被遗弃的孩子只会成为贫穷的祭品,一切灰黑产业的“原料”,被培养、被“吞食”。
养母是一个善良的母亲,她的孩子有先天性囊性纤维化,既治不起也治不好,上个月刚去世。
Nattha Damrong(娜塔莎·达姆龙),我完整继承了这个名字,继承了她的母亲的爱,继承了这个家庭的悲剧。
真正的Nattha的骨灰还摆在贡桌上,而我己经成为遗像上那个瘦小病弱女孩的鬼魂。
养母的精神状态并不好,丧女之痛继债台高筑后彻底击垮了她,于是我时常被错认作那个逝去的Nattha。
这很好,她给了我继续作为人活着的身份,给了我不具备生存能力时的安全保障。
唯一的代价就是,在她精神不清醒时,我会被喂一些过期药物。
那一年我西岁,不知是因为头部撞击造成的逆行性失忆;还是绑匪迷药过量;或是我年纪实在太小。
总之,此前的记忆一概没有。
我是怎么被捡回来的还是养母告诉我的。
他们还挺聪明的,丢我之前还给我换了身衣服,头发都给剔了,脸上都被刮稀烂。
导致没人认出来我,顺道丑了十多年。
后来没过几年,我养母也去世了。
疫病来势汹汹,她连日操劳的身体怎么扛得住。
她仰躺在病床上,没力气发出声音,我看着她开合的口型,凑近听。
那声音极小,她说:“Nattha,妈妈永远爱你。”
外面下着雨,怎么那么像哭。
她也变成了一罐小小的……原来人烧到最后是灰白色的碎块。
那个时候去世的人多,没钱只能去公益性的火葬场,好几个一起烧,都分不清谁是谁。
那年我十二岁。
十平米不到的铁皮棚屋,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屁股债和一脸的疤痕。
搬运、清洁、捡垃圾……最卖力的,最简单的,最容易被替代的,赚钱最少的。
最体面的工作是在养母朋友的杂货店当店员,老板娘同时还是我的债主。
你看,养母就像食物链最底端的生产者,即使凋亡,我依然受其荫庇。
杂货铺的电视机终日播放着肥皂剧,偶尔我会在财经频道看到光鲜亮丽的富人们,原来那荒诞的真相离我一线之隔。
这就是作为Nattha活着的日子。
伤疤给丑陋穿上一层外衣,掩盖所有最不可触碰的难忍的过去。
首到这层欲盖弥彰被扒开,我才好像真正地意识到,截然不同的人生无法弥合,我活在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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