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泣泪,映得满室喜庆的红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苏挽月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拔步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嫁衣上金线绣成的并蒂莲。
针脚扎得密,刺得她指腹发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股钝痛来得清晰。
“小姐,喝口参汤暖暖吧?”
陪嫁丫鬟春桃端着碗进来,眼圈红得像兔子,“这将军府……也太冷清了,连个伺候的下人都看不见。”
苏挽月抬眼,透过红盖头的缝隙,能看到空荡荡的外间。
本该喧闹的喜房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除了她们主仆二人,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
也是,谁会把一个嫁给活死人的婚礼当回事呢?
三天前,丞相府嫡长女苏挽月的婚期被临时更改,从风光大嫁永宁侯府,变成替病弱的妹妹苏清瑶,嫁给昏迷三年、传闻只剩一口气的定北将军萧彻冲喜。
圣旨一下,满京城的人都在看丞相府的笑话——谁不知道定北将军萧彻是国之柱石,三年前御驾亲征时遭人暗算,坠崖后虽被救回,却成了醒不过来的活死人。
如今皇帝让苏家嫡女去冲喜,明着是恩典,实则是把苏家架在火上烤。
嫁过去,守活寡是轻的,万一将军醒不过来,她苏挽月就是克死功臣的罪魁祸首;不嫁,抗旨不遵,整个苏家都要跟着陪葬。
“小姐,咱们真就这么认了?”
春桃把参汤放在桌上,声音发颤,“听说这位将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府里的下人都说,他撑不过这个月……”苏挽月终于抬手,一把扯掉了头上的红盖头。
铜镜里映出张清丽却带着锋芒的脸,眉梢微挑时,那双杏眼便透出几分不驯。
她出身名门,自幼跟着外祖父学过骑射,读过兵书,本不是任人摆布的菟丝花,可这一次,她没有选择。
“认不认,由得我吗?”
她扯了扯紧勒的衣领,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既来之,则安之。”
“安?”
春桃急了,“小姐您要守一辈子活寡吗?
那三个小主子……听说也被惯得无法无天,前几任想进府照顾他们的嬷嬷,都被折磨得哭着跑了!”
苏挽月没接话。
她知道那三个孩子——萧彻昏迷前,身边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据说是他早逝的侧室所生,大的八岁,小的才西岁。
京城里关于这三个孩子的传言不少,都说他们性子乖戾,被将军府的下人们捧杀得无法无天。
但眼下,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她起身,走到内室那张宽大的拔步床边。
床幔低垂,绣着繁复的云纹,挡住了里面的景象。
苏挽月深吸一口气,伸手掀开了那层薄薄的纱幔。
一股淡淡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扑面而来。
床上躺着个男人。
他确实瘦得厉害,青色的锦被罩在身上,几乎看不出起伏。
长发散在枕上,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唇瓣干裂,下颌线却依旧锋利,依稀能看出几分当年“战神”的轮廓。
这就是她的夫君,定北将军萧彻。
一个活着的,却不会动、不会说话、甚至可能不会思考的“枯骨”。
苏挽月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弯了弯唇角,露出个极淡的笑。
春桃被她这笑吓了一跳:“小姐,您……春桃,”苏挽月转头,眼神清明得可怕,“去打盆热水来,再把我梳妆匣最底下那个锦盒拿来。”
春桃虽疑惑,还是依言去了。
等她端着热水回来时,就见自家小姐正站在床边,慢条斯理地解着嫁衣的盘扣。
大红的衣料滑落在地,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衬得她身姿纤细,却透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小姐!
您这是要做什么?”
春桃手里的铜盆差点脱手。
苏挽月没理她,径自拿起锦盒打开,里面是个小小的瓷瓶,装着些粉色的药粉。
这是她出发前,偷偷从外祖父留下的医书里找到的方子,据说能“调和阴阳,助女子得孕”。
她本没打算用,可现在……“既然嫁了,总得圆房。”
苏挽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总不能让人家说,我苏挽月嫁过来,连个后都留不下,白占了这将军夫人的位置。”
春桃吓得脸都白了:“小姐!
他是个植物人啊!
您这样……这样成何体统?
传出去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传出去?”
苏挽月冷笑一声,用指尖沾了点药粉,混进刚拧好的帕子里,“等他醒了,我自请下堂,带着孩子走人,谁还会记得我这个‘前夫人’?”
她俯身,轻柔地替萧彻擦拭着手。
他的手很凉,指骨分明,掌心还有未褪尽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虎口处那道旧疤时,男人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快得像错觉。
苏挽月顿了顿,抬眼看向萧彻的脸。
他依旧双目紧闭,呼吸平稳,仿佛刚才那一下,真的只是她的幻觉。
“小姐,算了吧……”春桃带着哭腔劝道,“咱们安安分分守着,等将军……等将军真的不行了,再求陛下恩准您回家,好不好?”
“回家?”
苏挽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回那个把我当棋子,说弃就弃的家?”
她的母亲早逝,父亲宠妾灭妻,继母更是把她视作眼中钉。
这次把她推出来冲喜,怕是早就盼着她死在将军府,好让她那朵娇弱的白莲花妹妹独占丞相府嫡女的风光。
她偏不遂他们的意。
苏挽月深吸一口气,将那方混了药粉的帕子,轻轻放在了萧彻的胸口。
然后,她吹灭了床头的红烛。
黑暗中,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身侧男人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萧彻,”她低声开口,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知道你可能听不见。
但我告诉你,我苏挽月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这将军府的位置,我不稀罕。
但我既然来了,就得为自己谋条出路。”
“你若醒得过来,算你命大。
到时候我带着孩子走,咱们两不相欠。”
“你若醒不过来……”她顿了顿,指尖划过他冰冷的脸颊,“那我就带着你的爵位和家产,把孩子养大,也算对得起你这桩婚事了。”
说完,她闭上眼,不再犹豫。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俯身靠近的那一刻,床上本该毫无意识的男人,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黑暗中,萧彻的意识如同沉在深海里的浮木,终于抓住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三年了。
他被困在这具无法动弹的躯壳里,听得到,感觉得到,却连睁开眼都做不到。
他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朝臣的议论,皇帝的猜忌,还有府里那些下人的阳奉阴违。
他甚至知道,今天是他的婚期,娶的是丞相府的嫡女,来给他这个活死人冲喜。
他本是不屑的。
无非是又一个趋炎附势的家族,想踩着他这具“尸体”谋利罢了。
可刚才,这个女人说什么?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等你醒了,我带着孩子走”?
萧彻的意识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气息,她的指尖划过他皮肤时的微凉,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墨香。
这个女人……胆子未免太大了!
她就不怕他醒过来?
不怕他治她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更让他震惊的是,当她的身体靠近时,他那具早己麻木的躯壳,竟然有了一丝极其陌生的悸动。
萧彻的意识死死“盯”着黑暗中那个纤细的身影,第一次对“活着”这件事,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迫切。
他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夜渐深,喜房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苏挽月累得睡了过去,眉头却依旧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而她身侧的男人,胸口的起伏似乎比平时快了些许。
黑暗中,那只曾蜷缩过的手指,又一次,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窗外,一轮残月隐入云层,仿佛预示着这场荒唐婚事,注定不会平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