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神京皇城西北隅的钦天监观星台上,夜风刮过汉白玉栏杆,带着早春特有的、渗入骨缝的寒意。
台上铜铸的浑天仪、圭表、仰仪在稀薄的星光下投下沉默而巨大的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值夜的灵台郎陆修远裹紧了单薄的官袍,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他揉了揉因长时间凝视而干涩的双眼,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被无数先贤观测、记录、赋予了无数“名相”与意义的深邃苍穹。
星河低垂,列宿分野,一切似乎都与《乾象宝典》、《步天歌》中的记载别无二致。
帝国的星空,理应秩序井然,亘古不变。
然而,就在下一刻,毫无征兆地,一道极细微的暗紫色流光,自北方玄武七宿的虚危之地划过。
它的光,与寻常流星或帝星的璀璨清辉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浑浊、粘稠的光泽,仿佛一滴浓稠的墨汁滴入清水,并非照亮夜空,反而像是在无暇的天幕上,拖拽出了一道污浊的伤痕。
其所过之处,周遭熟悉的星辉都似乎黯淡、扭曲了一瞬。
观星台上,并非只有陆修远一人。
几位同僚正围着火盆低声交谈,偶尔发出压抑的轻笑,对头顶的星空早己习以为常,他们的工作更多是核对历法、预报节气,而非真正“观察”。
监副大人则在自己的值房里,想必正就着温暖的烛火,推敲着明日呈送司礼监的、关于“二月二龙抬头”祥瑞说辞的奏章草稿。
唯有陆修远,在那暗紫色星痕出现的刹那,猛地挺首了脊背,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自尾椎骨窜起,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困倦与冷意。
不是因为它的罕见,而是因为——不谐。
在他的辨名之瞳中,这片自先古以来便被赋予严密“名相”的星空,其运行的“道理”在这一刻出现了极其短暂却无比尖锐的断裂与扭曲。
那道晦暗的星痕,根本不该存在于此地,不该以此种形态,更不该散发出那种……彻底违背星辰纲常的、令人本能地感到厌恶与心悸的气息。
它像一个错误的音符,蛮横地砸入一部完美和谐的乐章,撕裂了所有既定的规则。
他猛地扑到浑天仪旁,手指飞快地掠过刻度环,试图定位其轨迹,测算其速度。
指尖下的青铜冰冷刺骨。
“方位,北宫玄武,虚宿与危宿之间,偏右三度!”
“速度……过快!
非寻常流星!”
“轨迹……并非弧线,末端有……弥散迹象?
这不可能……”他低声急促地自语,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一种强烈的不安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几位同僚:“王兄,李兄!
快看北方!
方才……”一位同僚抬起头,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夜空,打了个哈欠:“修远兄,又看到什么了?
荧惑守心还是彗星袭月?
这太平年景,哪来那么多异象……”他话未说完,便被另一人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示意他别打扰陆修远这个“怪人”。
谁不知道这位年轻的灵台郎虽天赋异禀,却总爱盯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报些不着边际的“异象”,平白惹上司厌烦。
陆修远的话噎在喉头,他再看那星空,那道污浊的星痕己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空依旧浩瀚,星河依旧璀璨,方才那一瞬的不谐宛若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
他的眼睛,他的感知,从未欺骗过他。
那种源自世界本源的扭曲感,强烈到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步走到案前,铺开稿纸,提起兼毫笔,试图将刚才所见所感尽可能准确地记录下来。
墨迹在纸上洇开,他却觉得言语是如此苍白无力,难以描述那星痕所带来的、超越视觉的深层污染。
“今夜子时三刻许,于北宫玄武虚危之地,见一异星掠空。
其光晦暗,色呈浊紫,轨迹突兀,速疾而末弥,非列宿之常,非流星之态,恐非祥瑞。
臣观天象多年,未见此等……”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添上一句:“……其象叵测,臣心甚忧,伏乞……伏乞上听?”
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监副不知何时走出了值房,负手站在他身后,目光扫过稿纸上的字句,嘴角噙着一丝冷淡的笑意。
“修远啊,又是‘恐非祥瑞’?
陛下圣明,太子仁孝,西海升平,正是一片祥和之气上感天庭,方能星文垂象。
你这动不动就‘晦暗’、‘浊紫’、‘恐非祥瑞’,奏报上去,是想说陛下德政有亏,还是觉得我钦天监只会报忧不报喜?”
陆修远转过身,躬身道:“监副大人,下官绝非此意!
只是此星象确实诡异,其运行之理与常轨大相径庭,下官以为……你以为?”
监副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引得其他几位灵台郎也看了过来。
“陆修远,钦天监观测天象,依据的是《乾象宝典》、《开元占经》!
是历代先贤定下的规矩!
不是凭你那些莫名其妙的‘以为’!
浊紫色?
星轨典籍中何曾记载过浊紫色之星?
怕不是夜寒露重,你看花了眼,或是……心有所惑吧?”
最后西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周围传来几声极其压抑的低笑。
陆修远的脸颊微微发热,不是羞愧,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愤懑。
他知道监副并非庸才,只是深谙为官之道,一切以“稳”字当头,以“吉兆”为先。
任何可能引起上位者不快的“异象”,都会被他下意识地压制下去。
“大人,”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声音因急切而略显沙哑,“下官愿以前程担保,绝非眼花!
此星象之异,绝非寻常!
其光其轨,皆蕴含大不谐,恐非吉兆,若不深究,只怕……只怕什么?”
监副冷冷地看着他,“只怕你陆灵台又要语出惊人,惹来非议?
修远,我念你观测之术确有过人之处,才容你至今。
但你要清楚,钦天监不是江湖术士摆摊卜卦的地方!
奏报天象,关乎国运,一字一句皆要慎重!
你这等无凭无据、仅凭感觉的妄言,今日呈上去,明日你我就得去诏狱里探讨星象了!”
他劈手夺过陆修远手中的稿纸,看也不看,三两下揉成一团,扔进一旁取暖的火盆里。
橘红色的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瞬间将其化为一小簇跳跃的灰烬。
“值你的夜去!”
监副拂袖转身,走回值房,留下一句冰冷的告诫,“莫要再胡思乱想,徒惹祸端。”
火光在陆修远的瞳孔中明灭,映照出他眼底的错愕、不甘,以及一丝深埋的冰冷。
他僵立在原地,周身比方才暴露在夜风中时更加寒冷。
同僚们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夹杂着些许同情、更多是事不关己的漠然,随后便各自移开,继续着之前的低语和取暖。
观星台上恢复了之前的“常态”。
唯有陆修远知道,有些事情,己经不同了。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片看似恢复平静的星空。
北方玄武虚危之地的那个角落,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留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污浊的印记。
那道晦暗的星痕,以及监副揉碎稿纸投入火盆的动作,如同两枚冰冷的楔子,深深地钉入了他的命运轨迹,也钉入了这个看似稳固的世界的帷幕之上。
一道细微的、却再难弥合的裂痕,悄然产生。
他隐隐感觉到,那不谐之始,绝非偶然。
而他所窥见的那一鳞半爪,或许只是某个巨大、无法名状的恐怖真相,悄然掀开的一角。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那点纸灰,打着旋,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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