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啊，人这一辈子，关键就那么几步。
"汽配厂的老王举起酒杯，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们几个。
他的手指粗短，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那是二十年来与汽车零件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酒杯在他手中微微颤抖，琥珀色的啤酒在杯壁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就像他眼角被岁月刻下的皱纹。
老王今年西十八，是厂里的老师傅。
听说他年轻时也出去闯荡过，去过广州的服装厂，跑过温州的电器城，最后还是在三十岁那年回到了这个小县城，接了他父亲的班，进了这家有三十年历史的汽配厂。
每次喝到三分醉，他总会重复这句话，像是在总结自己的一生，又像是在提醒我们这些后生。
小县城夜晚的大排档烟雾缭绕，炭火炙烤着肉串发出"滋滋"的声响，油脂滴落在火红的木炭上，腾起一阵带着焦香的青烟。
烧烤的香味混着啤酒的麦芽香气，在潮湿的夏夜空气中交织成一种特别的氛围。
廉价的白炽灯拉出长长的影子，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绕着灯管打转，老板老周赤着上身，汗津津的后背在灯光下闪着油光，手里的炒锅颠得噼啪作响。
我们三个汽配厂的同事下班后常来这里。
这家大排档成了我们释放压力的地方。
三杯酒下肚，什么话都敢往外掏——流水线上的烦闷，老师傅的刁难，还有那些藏在心底从不轻易示人的往事。
"说得对，"我抿了一口冰镇啤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暂时驱散了夏夜的闷热，"走错一步，可能这辈子就翻不了身了。
"我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沙哑，这句话在我心里咀嚼了十年，今天终于吐了出来。
酒杯在我手中转动，上面的商标己经被磨得模糊不清，就像那些被时光打磨的记忆。
"哟，阿康这是有故事啊？
"小李凑过来，笑嘻嘻地拍我的肩。
他的眼镜片上沾着油污，年轻的脸庞在酒精作用下泛着红光，"平时看你闷声不响的，就知道埋头干活，没想到还藏着秘密呢。
"小李是去年刚招进厂的大学生，城里人，说着带点儿化音的普通话，在这个小县城里显得格外醒目。
他总是对我们的生活充满好奇，像是来体验生活的游客。
我今年三十整，在江西上饶一家汽配厂做个普通职员。
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到厂里，换上那身灰色的工装，开始一天的工作：在流水线上安装零件，检查产品质量，做着重复千百遍的动作。
晚上八点下班，骑着那辆二手电动车回到租住的老小区。
日子平淡得像白开水，放在那里三天都不会变质。
但十年前，我也曾热血沸腾，以为能闯出一片天地。
那时的我，怎么会想到十年后的自己会在这个小县城里，过着朝八晚八的生活？
"来，讲讲你当年的光辉事迹！
"老王又给我满上一杯，啤酒沫溢出杯沿，顺着粗糙的玻璃杯壁滑落，在旧木桌上积成一小摊水渍。
他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那是日复一日单调生活中难得的调剂。
老王总是说，他最喜欢听年轻人的故事，因为那让他想起自己也曾年轻过。
酒意上涌，我感觉脸颊发烫。
那些尘封的往事突然变得清晰，就像昨天刚发生一样。
我看着杯中晃动的啤酒泡沫，它们聚集、膨胀、然后破灭，周而复始。
就像十年前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一个个升起又破灭。
杯中的啤酒泛着金黄色的光泽，气泡细密地向上涌，在杯口形成一层洁白的泡沫。
我晃了晃酒杯，泡沫破裂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这让我想起十年前在南方那个潮湿的夜晚，也是在这样的啤酒泡沫前，我做出了改变一生的决定。
大排档的灯光昏暗，但在啤酒杯中折射出奇异的光彩。
我凝视着那些不断生成又破灭的气泡，仿佛在其中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那个留着长发，穿着破牛仔裤，眼睛里闪着光的少年。
他那么遥远，又那么熟悉，就像另一个平行时空中的自己。
"那得从2013年说起了..."我的声音飘忽起来，目光穿过缭绕的烟雾，投向十年前的那个春天。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十年了，我从未对任何人完整地讲过这个故事。
有些记忆被刻意深埋，以为己经遗忘，却在某个酒醉的夜晚，如此清晰地重现。
老王和小李都安静下来，连旁边那桌划拳的喧闹声似乎也小了些。
老板老周正好端来一盘新烤的茄子，蒜蓉的香气扑鼻而来，冒着热气。
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还有谁家孩子的哭闹声。
但这些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我们这一桌，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静谧之中。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人：老王，我的老师傅，教会我这个行业的一切，却从未问过我的过去；小李，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总是对未来充满憧憬。
他们都在等待我的故事，等待揭开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同事的另一面。
我突然有些犹豫。
那些记忆太过鲜活，太过真实，仿佛一开口，就会把那个二十岁的自己召唤到这个酒桌上。
那个满身棱角、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看见现在这个朝八晚八、过着按部就班生活的自己，会作何感想？
但酒劲上来了，那些被压抑太久的故事自己找到了出口。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烤串的焦香、啤酒的麦芽香，还有夏夜特有的气息。
这气息与十年前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如此相似。
"那时候啊，"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才二十岁，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整个世界都在脚下..."我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摩托轰鸣声打断。
一辆改装过的摩托车呼啸而过，车上几个年轻人发出兴奋的尖叫。
这场景如此熟悉，让我恍惚间回到了十年前。
老王给我递了根烟，是那种本地产的廉价香烟。
我接过，就着他递来的火点燃。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带来一丝眩晕感。
这感觉，也如此熟悉。
小李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那是属于年轻人的好奇与期待。
我曾几何时，也有过这样的眼神。
而现在，我的眼睛里大概只剩下疲惫和妥协了吧。
"十年了啊..."我吐出一口烟圈，看着它在空气中慢慢扩散、变形，最后消失不见。
就像那十年的时光，看似漫长，实则转瞬即逝。
杯中的啤酒己经不那么冰了，泡沫也消散大半，露出澄澈的酒液。
我端起来喝了一大口，苦涩中带着麦芽的甜香。
这味道，贯穿了我整个青春。
夜市的人声渐渐稀疏，隔壁桌的客人己经结账离开。
老板老周开始收拾旁边的桌子，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但我们的酒局还在继续，或者说，才刚刚开始。
老王又开了一瓶啤酒，泡沫涌出瓶口，他赶紧用嘴接住。
"啧，这酒够劲！
"他抹抹嘴，把酒瓶传过来，"接着讲啊，阿康。
2013年怎么了？
"小李的眼镜片上反射着大排档的灯光，他向前倾着身子，生怕错过一个字。
他的白衬衫领口己经有些发黄，那是厂里机油留下的印记。
我想起自己刚进厂时，也是这样一件白衬衫，现在早就换成耐脏的深色工装了。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大排档顶棚的塑料布哗啦啦地响，像是为我的故事鼓掌。
远处居民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这个小县城正在慢慢入睡，而我们的夜晚却因为一段往事而变得鲜活。
我知道，今夜，那些尘封的记忆将要重见天日。
而明天太阳升起时，我还是要穿上那身工装，继续朝八晚八的生活。
但此刻，就让我借着酒意，回到那个充满梦想和冲动的年纪。
啤酒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下来，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像眼泪，又像是时光流逝的印记。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讲述那个漫长而曲折的故事。
"那时候我们在义乌..."我的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感到惊讶，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但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提醒着我，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都是我亲身经历的。
老王的烟快抽完了，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随时可能掉落。
小李的啤酒还剩半杯，但他己经完全忘记了喝。
老板老周靠在灶台边，也竖着耳朵听。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都等待着我的故事。
而我，终于要揭开那段尘封十年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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