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起枯叶拍打在青云观斑驳的朱漆大门上,发出细碎的呜咽。
苏黎跪在三清殿的蒲团前,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鼻尖萦绕着常年不散的檀香,可这熟悉的味道此刻却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肺腑。
“苏黎,你可知罪?”
为首的张道长捻着潦草的山羊胡,道袍下摆扫过供桌前的铜炉,卷起一缕青烟。
他身后正站着七个同门,都是和她一起在观里长大的师兄弟,可此刻他们脸上没有半分往日的熟稔,只有清一色的漠然,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苏黎小小的手指紧紧抠住蒲团边缘磨出的破洞,那里还残留着她去年缝补时扎出的细密针脚。
她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发疼,稚嫩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弟子……不知。”
她的声音很轻,在空旷的大殿里几乎要被穿堂风卷走。
三个月前,一手将她养大的师父羽化飞升,留下的青云观便由大师兄张道长主持。
这三个月来,她像从前一样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洒扫、劈柴、做斋饭,可不知从何时起,师兄弟们看她的眼神渐渐变了。
“不知?”
张道长冷笑一声,抬脚踹在旁边的香案上,供着的签筒哗啦作响,“师父仙逝前,将观中秘法传于你我,你却将《清心诀》的抄本随意丢在柴房,被进山的猎户捡去,险些泄露天机!
此等大过,你也敢说不知?”
苏黎猛地抬头,眼眶发红,眼里迸发出震惊和疑惑。
那本抄本是师父亲手写的,纸页边缘都被她摩挲得发卷,她怎么可能乱丢?
前日她去柴房取劈好的柴火,分明记得将抄本压在灶台的砖缝里,那里是她藏了十年的秘密角落,只有她和师父知道。
“弟子没有……”她想辩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师父走后,她在这观里就成了多余的人。
师兄弟们嫌她是个女子,占了观里的口粮,嫌她性子闷,不懂逢迎,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个由头,哪里还会听她解释。
“哼,死鸭子嘴硬。”
站在张道长身后的李师兄往前站了半步,他比苏黎大五岁,从前总爱抢她烤的地瓜,此刻却皱着眉道:“苏黎,不是师兄弟们容不下你。
师父在时,你做些粗活也就罢了,如今观里要清修,你一个连基础吐纳都学不会的废物,留在观里也是浪费口粮。”
另一个矮胖的道士跟着附和:“就是!
前几日山下王大户来捐香油钱,见了你之后跑出去逢人就说这观里怎么留着个野丫头,丢尽了我们青云观的脸面!”
“野丫头”三个字像冰锥扎进苏黎心里。
她是被师父捡来的,襁褓里连块写着名字的布条都没有,师父说她是太阳从云里掉下来的时候捡到的,便给她取名“苏黎”。
她在观里长到六岁,除了下山采买的师兄,见过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不知道什么是脸面,只知道师父说过,心诚则灵,大道不分男女老少。
可现在,师父不在了。
张道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在赶一只碍眼的苍蝇:“多说无益。
念在你侍奉师父多年的份上,我们也不难为你。
收拾你的东西,今日就下山去吧。”
“下山?”
苏黎茫然地睁大眼睛,小小的手指紧紧攥住蒲团的线。
她除了青云观,哪里也没去过。
山下是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
该往哪里走?
她也不知道。
可是懵懂间她有些明白了,师父走了,青云观不再是她的家了。
“师父……师父的牌位……”她稚嫩的声音轻轻发颤,视线落在供桌最右侧那个小小的木牌上,那是她亲手为师父打磨上漆的牌位,上面“先师玄尘之位”六个字,她刻了整整三天。
“师父的清修之地,岂容你这不懂规矩的野丫头亵渎?”
张道长沉下脸,“赶紧滚!
再啰嗦,休怪我们不念旧情!”
两个年轻的道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苏黎的两个小胳膊。
她挣扎了两下,单薄的身子在粗布道袍里晃了晃,像一株被狂风摧折的小草。
她看见师兄弟们脸上或鄙夷或冷漠的表情,看见自己住了六年的偏殿窗口,那盆她亲手栽的向阳花还摆在那里,只是不知以后谁会给它浇水。
他们没给她收拾东西的时间。
一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被扔出来,掉在满是尘土的门槛边,那是师父在她三岁生辰给她缝的。
还有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是她吃饭用了六年的家伙。
“砰——”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关上,门闩落下的声音沉闷,像敲在她的心上,一下,又一下,将她六年的人生彻底关在了门内。
苏黎蹲在地上,捡起那件棉袄抱在怀里。
棉花早就板结了,可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她昨天刚洗过的。
风灌进她单薄的里衣,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才发现自己脚上还穿着那双快磨破底的草鞋。
她抬头望了望青云观的山门,石阶蜿蜒向上,通向云雾缭绕的山顶。
从前她觉得这条路好长,每天洒扫来回都要歇多次,可现在回头看,却短得像一场梦。
师父,他们不要我了。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砸在棉袄的布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不敢哭出声,师父说过,修道之人要断七情六欲,哭泣是最无用的东西。
可她现在不是修道之人了,她什么都不是了。
风越来越大,卷着阵阵寒意首往骨头缝里钻。
苏黎抱着棉袄,漫无目的地沿着下山的路走。
路边的松树还是老样子,树干上有她小时候刻下的歪歪扭扭的记号,一道又一道,记录着她长高的痕迹。
走了不知多久,天渐渐黑了。
山林里响起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苏黎吓得缩了缩脖子,往路边的大石头后面躲了躲。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一口东西。
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前开始发黑。
她想起师父还在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灶房里总会飘出热粥的香气,师父会把最大的那个馒头偷偷塞给她,笑着说:“小阿黎正在长身子,要多吃点。”
师父……她把脸埋在棉袄里,肩膀止不住地发抖。
山里的夜很冷,寒气像小蛇一样钻进她的衣服,她蜷缩成一团,还是冷得牙齿打颤。
就在她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鼻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不是野兽的那种腥臊,而是……带着点温热的气息?
苏黎费力地睁开眼,昏黄的月光透过树隙洒下来,照亮了她面前的一小块地面。
那里,此时正躺着一只……兔子?
还是一只刚死不久的兔子,身上还带着余温,脖子上有两个小小的血洞。
她愣住了,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饿昏了头,出现了幻觉。
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一只兔子?
就在这时,一阵悉悉簌簌地声音传来。
苏黎吓得屏住呼吸,往石头后面缩得更紧了。
她看见一道火红的影子从树后窜出来,像团火焰。
那是一只狐狸。
一只通体火红的小狐狸,皮毛在月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只有尾巴尖带着一点雪白。
它比她见过的所有狐狸都要漂亮,眼睛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亮得惊人。
小狐狸嘴里叼着一根细树枝,树枝的另一头,正勾着那只兔子的耳朵。
它把兔子往苏黎面前推了推,然后蹲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她,尾巴轻轻扫着地面。
苏黎呆呆地看着它,忘了害怕。
她认得这只狐狸,开春的时候,她在溪边洗衣服,见过它几次,那时它还只是只毛茸茸的小崽子,总是躲在树后偷偷看她。
她还给过它半块吃剩的窝窝头。
没想到,现在它居然……小狐狸见她不动,又往前凑了凑,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裤脚,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像是在催促她。
苏黎的心脏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在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时候,居然是一只一面之缘的小狐狸,给了她温暖和救赎。
她颤抖着手,捡起那只兔子。
兔子不大,但足够她吃几顿了。
她抬头看向小狐狸,它还是歪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笑。
“谢……谢谢你。”
苏黎稚嫩的声音还有点哽咽,她把兔子抱在怀里,感觉那点余温透过布料传过来,驱散了一些寒意。
小狐狸像是听懂了,尾巴摇得更欢了,它往前跳了两步,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然后转身跑进了树林,只留下一道火红的残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苏黎抱着兔子,坐在冰冷的石头上,眼泪又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眼泪里不再全是难过,还有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至少现在,她有一件可以御寒的旧棉袄,一个豁口的粗瓷碗,还有一只小狐狸送的兔子。
也许,活下去,也不是那么难吧。
苏黎咬了咬下唇,把兔子揣进怀里,站起身。
她决定先找个山洞落脚,把兔子烤了填饱肚子,至于明天……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她沿着山路慢慢往前走,怀里的兔子很沉,却奇异地给了她一点力量。
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孤零零的,却又好像……不再那么孤单了。
而在她身后的树梢上,那只火红的小狐狸正蹲在枝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不属于动物的复杂情绪。
首到苏黎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它才抖了抖尾巴,化作一道红光,没入了更深的山林。
〔作者超宠粉的,抱着护肝片日更万字守护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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