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城洒下的光,总是准点在荒土陷入最深沉的黑暗时骤然亮起。
没有温度,只是纯粹的光明,冰冷,精确,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下方匍匐于地的废墟与窝棚照得纤毫毕现。
这光宣告着又一个荒土日的结束,也提醒着每一个蜷缩在阴影里的人们,头顶悬浮着怎样一个不容置疑的存在。
沈缉缩在自家低矮的土屋门口,看着那光缓缓移动,掠过邻居家塌了半边的屋顶,照亮上面胡乱搭着的、用于遮挡辐射尘的破旧金属板。
光芒过处,偶尔能听到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是罗姆叔,他肺里积了太多矿尘,又换不起城里流通的高效过滤芯。
“看呐!
看呐!”
隔壁的小丫头阿黛拉着她母亲的衣角,兴奋地指着天上偶尔划过的一道银色轨迹,那是希望之城的巡逻舰,“娘,我以后也要开那个!
穿着亮亮的衣服回来!”
她母亲,一个被风沙过早刻满脸庞皱纹的女人,疲惫地笑了笑,粗糙的手摸了摸女儿枯黄的头发:“好,好,阿黛好好念书,考上城去,给娘争气。”
类似的对话,在每天的这个时候,总会在聚集区的各个角落重复。
希望之城是刻在每一个荒土人基因里的梦,是灰暗人生中唯一被允许渴望的光亮。
“听说城里顿顿都有合成蛋白膏,管饱!”
“何止!
水是甜的,没有辐射!
孩子们能长高个,不像咱们……上次老约翰家的小子考上了辅助维修班,一家子都领了额外配给!
他娘那病,说不定就有救了!”
向往,崇拜,近乎迷信的渴望……这些情绪如同稀薄的空气,弥漫在聚集区肮脏的街道和低矮的土屋之间,支撑着人们熬过又一个资源短缺、辐射超标的夜晚。
沈缉沉默地听着。
他曾和所有孩子一样,对那片悬浮的光明顶礼膜拜,将考上希望之城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
首到他遇到了先生。
那个曾经考上过希望之城,却又拖着破碎身躯和灵魂回到荒土的男人。
“光有多亮,影就有多黑。”
先生总是坐在他那间昏暗的棚屋里,摩挲着一枚永不离手的旧硬币,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被希望之城光芒照亮的尘埃,“有些东西,从根子上就开始烂了。”
“凭什么?”
那时的沈缉不服气,少年人的心气被轻易激起,“凭什么我们不能上去?
书上说……书?”
先生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书也是城里印的。
教你怎么做梦,怎么心甘情愿被抽干骨髓的书。”
这些话像毒刺,扎在沈缉心里,缓慢地释放着怀疑的毒素。
他依旧渴望上去,但渴望的理由变了。
他不再是为了那口甜水那管饱饭,而是为了亲眼看看,那光辉之下,到底藏着怎样不堪的真相。
“缉哥!
发什么呆呢!”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壮像头小牛犊一样冲过来,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快走!
先生今天要带我们去旧矿坑认矿苗!
去晚了可没好位置了!”
沈缉被拉得一个趔趄,还没站稳就被拖着跑了起来。
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支刚刚降落、正在聚集区外围进行例行巡视的银灰色巡逻队。
队员们纤尘不染,动作整齐划一,眼神扫过蜷缩的老人、疲惫归来的矿工、以及像他们这样半大的孩子时,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看一堆无关紧要的石头。
这就是希望之城来的人。
所谓的“学堂”,不过是村庄边缘一个半塌的旧时代防空洞。
先生就住在旁边自己搭的简陋棚屋里。
孩子们挤在防空洞里,先生站在一块用废金属拼接成的黑板前。
他教他们认旧时代的文字,教他们最基础的算数,也教他们如何在荒土辨认可食用的地衣和块茎,如何根据风向来判断远处的沙暴或荒兽群——这些,才是荒土真正的生存之道。
“先生,希望之城的人也要学这些吗?”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
先生握着石笔的手指微微一顿。
防空洞里安静下来,所有孩子都睁大了眼睛等着答案。
“希望之城的人,”先生的声音平缓,没有起伏,“他们学的是更精深的知识。
如何维持护盾的能量均衡,如何调控生态园的光照与湿度,如何更高效地萃取能源……以及,如何确保秩序。”
“秩序?”
大壮挠着头。
“就是一切按规矩来。”
先生的目光淡淡扫过所有孩子,“每个人都在正确的位置上,做正确的事。
不多,也不少。”
沈缉看着先生,忽然想起那些巡逻队员冰冷模糊的脸。
“那……荒土呢?”
沈缉脱口而出,“我们在哪个位置?
做什么才是正确的?”
先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很深,像能一首看到他心里去。
沈缉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良久,先生才移开视线,看向防空洞外被风卷起的沙尘。
“荒土的位置,”他轻轻说,“就是荒土。”
课业结束后,孩子们一窝蜂地涌出去,嬉闹着跑远。
先生叫住了沈缉和大壮。
“带上背囊和滤气面罩,”他说,“去东边的旧矿坑。”
旧矿坑是旧时代留下的疮疤,深不见底,废弃的轨道和矿车扭曲着散落在入口附近,像巨兽死后的残骸。
风声在这里变得呜咽怪异。
先生在前方带路,脚步沉稳。
大壮既兴奋又害怕,紧紧跟着先生,嘴里不停问着关于希望之城选拔考核的问题。
沈缉落在后面,目光却被矿坑边缘一抹突兀的颜色吸引。
那是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一片锈蚀的金属架下,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铁丝拨弄着什么。
是凌妙妙。
她穿着打满补丁但干净的衣裳,头发用一根旧布条束在脑后,侧脸专注,嘴里似乎还在小声地念叨着什么。
沈缉下意识走了过去。
凌妙妙似乎察觉有人,猛地抬起头,像只受惊的小兽。
看清是沈缉后,她眼里的警惕才稍稍褪去,露出一点点腼腆的笑意。
她面前的地上,竟有一小簇极其罕见的、呈现微妙蓝色的地衣,微弱地散发着荧光。
“荧光藓……”沈缉有些惊讶,这种地衣对环境极其敏感,几乎只在旧时代文献里记载过,“书上说这东西早就绝迹了。”
凌妙妙眼睛弯了弯,小声说:“它们只是躲起来了。”
她用手指极轻地碰了碰那蓝色藓类,“你看,它在呼吸。”
那微弱的光晕似乎真的随着她的触碰轻轻起伏了一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缉问。
这地方离聚集区有段距离,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并不安全。
“找东西。”
凌妙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沈缉身后,“先生也来了?”
先生不知何时己走了过来,正静静地看着那簇蓝色地衣,又看看凌妙妙,眼神里有些沈缉看不懂的东西。
“妙妙很有天赋。”
先生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褒贬,“她总能找到别人找不到的东西。”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上次的净水芯片,也是她捡回来的。”
沈缉想起来了,聚集区那台老掉牙的净水器前阵子突然坏了,是凌妙妙不知从哪个废料堆里翻找出一块半旧的芯片,让先生给换上了。
“运气好。”
凌妙妙低下头,脚尖蹭着地上的石子。
“走吧。”
先生没有多说,转身继续向矿坑深处走去,“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
大壮凑过来,好奇地瞅了瞅那地衣,又看看凌妙妙,嘟囔道:“这有啥用,又不能吃。”
说完便快步跟上先生。
沈缉犹豫了一下,对凌妙妙说:“这里很深,不安全。
你跟我们一起吧。”
凌妙妙抬头看了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矿坑内部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
先生在一处坍塌的矿道前停下,指着岩壁上一些不易察觉的痕迹,讲解着如何辨认稀有金属矿脉的苗头。
沈缉听得很认真,大壮则有些心不在焉,东张西望。
凌妙妙安静地跟在最后,她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矿脉上,而是不时地扫过角落的裂缝、堆积的碎石,像是在持续不断地搜寻着什么。
突然,深处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移动。
“什么声音?”
大壮吓了一跳,猛地抓住沈缉的胳膊。
先生眉头一皱,低喝道:“退后!
到出口去!”
话音未落,一阵更加剧烈的声音从他们刚经过的一条岔道里传来,伴随着碎石滚落的哗啦声!
“那边塌了!”
沈缉喊道。
“快走!”
先生推了他们一把,声音急促。
西人沿着主通道快速向外撤离。
没跑出多远,身后就传来轰隆一声闷响,大地都似乎震动了一下,更浓的烟尘从后方涌来。
“好、好险……”大壮喘着粗气,脸都白了,“差点被活埋!”
惊魂未定地冲出矿坑入口,重新看到昏黄的天空,几人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恍惚。
“先生,您怎么知道会塌?”
大壮崇拜地看着先生。
先生整理着被灰尘弄脏的袖口,语气平淡:“经验。
还有声音。
岩石呻吟的方式不一样。”
只有沈缉注意到,在先生说出“声音”两个字时,凌妙妙极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先生,那眼神极其复杂,带着一丝探究,还有一丝……了然?
她似乎知道些什么,或者说,察觉到了某些不寻常。
先生没有在意沈缉的注视,他的目光投向远方,那座悬浮于天际的希望之城,正将巨大的阴影缓缓投向这片饱经创伤的大地。
“看到了吗?”
先生的声音低沉下来,像是在对他们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在这片土地上,危险不仅仅来自荒兽和沙暴。
那些你看不见的,沉默的,被遗忘的,往往更致命。”
他收回目光,依次看过三个少年少女:“而最大的危险,来自于你对其一无所知,却深信不疑的东西。”
沈缉的心猛地一跳。
凌妙妙静静地站在一旁,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她忽然轻轻拉了拉沈缉的衣角。
沈缉低头看她。
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声说:“先生知道。
他知道那里会塌。”
沈缉瞳孔微缩。
凌妙妙却不再看他,只是仰起脸,望着那座悬浮的巨城,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清澈得像能倒映出所有隐藏的阴影。
“走吧。”
先生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沈缉的思绪,“该回去了。”
返程的路上,气氛沉默了许多。
快到聚集区时,先生忽然停下脚步,从随身的旧布袋里取出三块用油纸包着的、巴掌大的合成粮饼,递给他们。
“今天的事情,不要对外面说。”
先生的目光扫过三人,最后在沈缉脸上停留了一瞬,“矿坑不稳定,以后少去。”
大壮接过粮饼,欢天喜地地应了。
凌妙妙小声说了句“谢谢先生”,小心翼翼地将粮饼收好。
沈缉握着那块温热的粮饼,手指能感受到其粗糙扎实的质地。
这在荒土是难得的慷慨。
他看着先生转身走向他那间孤零零棚屋的背影,那句“他知道那里会塌”和“先生看到的光辉底下比荒土的夜还黑”的话交织在一起,在他心里拧成了一个沉重的结。
先生身上,藏着太多的矛盾和未言之语。
“缉哥!”
大壮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嘴里塞满了粮饼,含糊不清地说,“发什么愣!
快吃啊!
先生说下次选拔前要给我们加练呢!
我一定要考上!”
沈缉“嗯”了一声,慢慢撕下一小块粮饼放进嘴里。
味道粗糙寡淡,却能提供活下去的热量。
他抬起头。
希望之城悬浮在头顶,沐浴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通体散发着柔和而璀璨的光晕,圣洁,遥远,完美得不真实。
它投下的阴影,恰好将整个聚集区,连同他们三人,彻底笼罩。
凌妙妙也仰着头看,风吹动着她的发丝和衣角。
她忽然轻声说,不知道是对谁说的:“那么亮的地方,也会有影子吗?”
没有人回答。
沈缉咀嚼着口中的粮食,第一次尝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那不仅仅是荒土的苦涩。
那是对光芒之下一切的怀疑,是对真相近乎疼痛的渴望。
他要上去。
他必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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