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的雨,来得总是不讲道理。
午后三点阳光还懒洋洋地在梧桐叶间打着盹,不过一刻钟,天色便骤然沉下,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在“拾光斋”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瞬间勾勒出一幅水汽氤氲的江南画卷。
顾川放下手中的放大镜和镊子,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他面前的工作台上,躺着一只清代的小叶紫檀木盒,盒盖上的一处榫卯结构因年代久远而松动,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用特制的鱼鳔胶将其重新黏合,严丝合缝,宛如天成。
空气中弥漫着木料的清香、旧书的墨香和鱼锝胶微不可闻的腥气,混合成一种让顾川心安的味道。
这间藏在老城区深巷里的工作室,是他从祖父手中继承下来的也是他对抗这个浮躁世界的最后壁垒。
“叮铃——”门楣上挂着的黄铜风铃被推门而入的过堂风吹响,清脆的声音穿透雨声,闯了进来。
顾川抬起头,看向门口。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收起了手中的一把黑色长柄伞,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米白色西装套裙,脚下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与工作室里缓慢流淌的时间格格不入。
她的妆容精致,发髻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得像一把手术刀,仿佛能瞬间剖开事物的本质。
这是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女人,她的气场强大到足以让这间宁静的小店瞬间变得逼仄起来。
“请问,这里是‘拾光斋’?”
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确定显然这地方比她想象中要……朴素得多。
“是。”
顾川站起身,用一块软布擦了擦手,“想修复什么东西?”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快速地在店内扫视了一圈。
墙上挂着修复完成的古画,架子上摆着重新焕发生机的旧瓷器,角落里还有一架等待修复的古董座钟……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时光的沉静气息,与她所处的那个争分夺秒的金融世界截然不同。
她从随身的爱马仕手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丝绒布包裹的方盒,放在了顾川面前的樟木长桌上。
“这个。”
顾川解开丝绒布,里面是一个造型典雅的瑞士产古董音乐盒,黄杨木的盒身己经有了温润的包浆,上面雕刻着精细的蔷薇花纹。
只是,盒盖的一角有明显的摔裂痕迹,更严重的是,当顾-川尝试转动底部的发条时,机芯只发出了几声卡顿的不成调的噪音,便彻底沉寂了。
“它不响了。”
女人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而且摔坏了。”
顾川戴上白手套,仔细地检查着音乐盒的每一处细节。
他的手指拂过裂开的木纹,感受着那道伤痕的深度。
他打开盒盖,里面镀金的银梳断了几根齿,滚筒上的拨针也有些变形。
“Reuge的限量版,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作品。”
顾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曲子是《Je te veux》,萨蒂的曲子。
摔得很严重机芯损伤是主要问题,木盒的裂痕反而是其次。”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的年轻人,一眼就能道出音乐盒的来历和曲目。
“你能修好吗?”
“能。”
顾川回答得干脆利落,“但需要时间。
断掉的音梳需要重新定制,滚筒拨针要校准,木盒的修复……我想尽量保留它原有的包浆和色泽,这需要很精细的工序。”
“需要多久?
费用?”
女人首截了当地问,这是她习惯的沟通方式。
顾川抬眼看向她,目光平静而深邃:“苏女士,修复一件有故事的东西,不能只用时间和金钱来衡量。”
女人愣住了。
她确认自己没有做过自我介绍。
顾川指了指音乐盒底部一个几乎被磨损掉的刻印,上面隐约能看到一个“S”字母的花体字样。
“你的手袋提手上,挂着一个同款字体的铭牌。
我猜,你姓苏。”
苏晚,云城顶级律所“天衡”最年轻的合伙人以冷静果决和从无败绩而闻名。
她习惯于分析计算权衡利弊,习惯于将一切都纳入掌控。
但此刻在这个年轻的修复师面前,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世界被轻易地看穿了。
她沉默了片刻,收起了那一身锐利的锋芒,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它对我,很重要。”
“我知道。”
顾川说“所有的旧物,如果不是因为重要要么被丢弃,要么被遗忘。
被送到我这里来的都是主人的心爱之物。”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修复费用,等我拆开机芯,评估完损伤程度和所需材料后,会给你一份详细的报价单。
至于时间,我无法给你一个精确到天的承诺。
修复它,就像和一位老朋友对话,需要耐心。”
苏晚看着他,这个男人的眼神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专注和宁静。
在他的世界里,时间仿佛是用来雕琢和沉淀的而不是用来追赶和超越的。
这让她感到陌生,却又莫名地有些安心。
“好。”
她最终点头,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推了过去“我叫苏晚。
有任何进展,打我电话。”
“我会的。”
苏晚转身离开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似乎没有来时那么急促了。
当她推开门,外面的雨势己经小了些一缕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店内,在她脚边投下一小片光斑。
顾川没有送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处。
他低下头,目光重新回到那只破碎的音乐盒上。
他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盒盖上那道裂痕,仿佛能感受到它从高处坠落时的惊心动魄,感受到它主人那一瞬间的惊慌与心痛。
这不仅仅是一只坏掉的音乐盒,这是一段破碎的旋律,一曲戛然而止的咏叹调。
而他,作为修复师,要做的不仅仅是让它重新响起,更是要尝试着,去读懂这段旋律背后的故事,去理解那个叫苏晚的女人,为何会将如此深重的情感,寄托在这支萨蒂的曲子上。
顾川将音乐盒小心翼翼地捧到工作台的灯下,再次戴上放大镜。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空气清新湿润。
巷子里,邻家花店的女孩探出头来看到“拾光斋”的灯还亮着,便端着一杯刚冲好的拿铁,笑着走了过来。
顾川的世界,因为这只破碎的音乐盒,开始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产生了第一丝交集。
而他并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那扇被推开的门,将为他带来更多的故事,和更多形形色色的人。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机芯,开始了他最擅长的工作——倾听然后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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