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关吃沙子的第三年,祖父托我照料个远房亲戚。
少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不耐烦地问: 你爹怎么不管你?
他嚎啕大哭,像炉子上烧开的水壶: 我爹死了
我半夜惊醒,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没过几年,祖父派人来接走了他。
五年后改朝换代,我回京拜见新帝,新帝幽幽道。
听说那死小子到处造谣朕死了?
1
我一个哆嗦: 陛下万寿无疆,微臣从没说过这样的悖逆之言,请您明鉴。
这些年我在边关也算勤恳,这位刚登基的陛下总不能安个罪名弄死我吧?
皇帝高坐上首,好像也愣了一下,被我惊恐的语气逗笑了。
朕只是认识你而已,没别的意思,起来吧。
来人,去把太子叫来。
我提心吊胆地站起来,随时警惕,生怕下一瞬就被喜怒不定的帝王吞得骨头都不剩。
没过多久,殿外传来了脚步声,宦官走在前头恭恭敬敬地引着人进来: 太子殿下,叶将军就在里头等着呢。
殿外的阳光照在地上,忽然被黑影覆盖了大半。
明黄的蟒袍衣角翻叠,少年背着光进来,面容有些模糊不清,站在中央对着新帝行了个礼,才径直看向我。
叶将军,好久不见。
这少年生得丰神俊朗,我奇怪地打量了一眼,脸色骤变。
面部轮廓逐渐同记忆里那个总哭哭啼啼的小孩儿重叠,竟然是从前被祖父送到我手底下的远房亲戚薛见殊。
我双腿一软,差点背过气去。
当年这小子是个娇气没用的吉祥物,别人都去河里洗澡,就他一个睁着清澈的大眼睛愚蠢地问我。
叶将军,有浴桶吗?
军营里都是大老粗,管他男女都是提刀就能上战场砍人的,哪里见过他这么个一步三喘的废物。
我冷笑,飞起一脚把他踹到了河里: 不洗臭着别人,你看他们会不会把你的头拧下来。
那几年在边关日子过得苦,有今天没明天,有些边郡的村子里小孩儿都必须提起刀来杀人,更何况是军营里十一二岁的少年。
纵容就是害他,我没留情,这孩子在我手底下的三年几乎是剥皮褪骨地长大,和其他人一样苦得哭爹喊娘。
被接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在夜袭时单枪匹马砍了几个头颅,立了个小功。
天杀的,回来述职把九族都搭进去了。
怎么没人跟我说这是当年的皇长孙啊
我深呼一口气,视死如归。
是臣冒犯,请殿下宽宏大量,看在不知者无罪的份上饶恕臣。
薛见殊贱兮兮地往前凑了一点,故意道: 我不。
皇帝薛誉走下来,见着儿子反而没好气。
他一巴掌抽得太子像个陀螺似的转,看得我两眼发晕。
天子很随和,没搭理薛誉,同我说起旧事。
先帝年老时东宫未立,薛誉膝下却有个备受先帝看重的皇长孙薛见殊,其他皇子们虎视眈眈地想弄死他们父子。
所以他托了和他家有旧交的人,也就是我祖父,把薛见殊隐姓埋名弄来我这儿躲了几年。
他笑眯眯的: 人人皆知叶将军令行禁止,治军有方,果然那些刺客和探子都没能混进来,殊儿才平平安安活到了朕登基。
我咬牙切齿。
终于知道那几年为什么出去办事总被追杀了。
我剑斩过上百个刺客,但刺客哪来的就别问了。
2
前脚从皇宫出来,后脚我就杀回了家。
我气势汹汹地冲进去,在后门把正猫着腰要跑的祖父堵个正着。
他老人家年逾七十,身子硬朗得还能和人吵架吵到面红耳赤,这年头比他还爱给我找事儿的还真没几个。
啊,我就是看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不用陪了。
祖父看天看地,就是不往我这里看,一边心虚地往外走。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角,皮笑肉不笑地把后门关上: 天这么热就别出去了,倒是孙女有些事情没想明白,您给解解惑?
半盏茶时间后,他端端正正坐在木椅上,一本正经地装严肃。
我堵着门问: 人弄来给我就算了,怎么不告诉我那是人家的宝贝疙瘩?
那年他们老薛家孙辈里就这么一个带把的,先帝成天心肝宝贝地叫着,我远在边关都听说了他对皇长孙的宠爱。
要是一个疏漏不小心死我那儿,非得讹死我。
祖父嘿嘿一笑,观察我的脸色。
我孙女这么厉害,我知道皇长子在你手底下死不了,要真死在战场上,陛下也不怪你,那是他的命,还能落得个忠孝两全的好名声。
我冷笑一声: 他是有好名声,我就要被丢乱葬岗被狗啃了。
想想还是气不过,我抓住老头的胡子,骂了一句。
我的祖宗,您老人家就好好在京城招猫逗狗成吗?孙女不是让你这么当牛使的。
祖父闭着眼,不想听我唠叨,索性油盐不进。
硬骨头,啃一口都要崩牙。
好在小太子没死我手里,坏不了多大事,我放下一半的心。
还没彻底把心放在肚子里,小太子就登门了。
自打回京这天起,薛见殊就像鬼一样缠上了我。
他连着来了两天,我在家中就收了七个帖子,都是京中王公贵族们对太子频繁登门的好奇,迫不及待想见见我是什么人。
我头疼不已,于是对外称病,把这些居心不良的人都拒之门外。
连同薛见殊一起。
我爹娘死得早,家里就一个老祖父和一些老仆,把外面那些乱七糟的人一拦,耳根子总算清净了。
子夜之交,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
我坐在院子里看兵书,正打了个哈欠,不远处的墙根底下忽然发出极轻的脆响,好像只是小石子落地。
翻书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我悄然从手边捏了个石头,无声无息地盯着那里。
等了片刻,院子里没有声音,那边的人终于放下心来,从墙上慢慢翻过来。
我就这么看着那颗头在黑夜里露出一半,等他探出头时,手指一弹,石子从手中飞速而去。
尖叫把整个院子的人都惊醒了,黑衣小贼扑通从墙根上栽了下来,脸朝下趴在泥土里,一动不动地晕了过去。
我这才慢吞吞地丢了书过去。
近卫举着火把照亮一方天地,抬脚踹在小贼肩膀上把他翻了过来。
捏着棍子拨开他散乱的头发,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晃动。
我手里的棍子吧嗒就掉在了地上。
完了,是太子。
他不会被我打死了吧
3
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死孩子还学会翻墙了,用的还是我教的办法来翻我的墙。
我忍住想把他抬起来丢出去的冲动,让人给皇帝递了个口信,让他把儿子拎回去。
自开朝以来,这是第一个翻墙还被人抓到的太子,或许实在太丢脸,皇帝身边管事的公公连滚带爬地就来了。
叶将军,实在对不住,陛下也没想到小殿下会来找您。
赵公公赔着笑脸,不知手往哪儿放,眼睛直往后瞅,生怕太子被我打死。
我揉了揉眉心: 就是晕过去了,他掉下来的时候只是栽在土里,没什么事,你带回去吧。
他如蒙大赦,忙不迭带着几个人去看薛见殊。
检查完太子没什么大碍,赵公公拿出一块黑布就要往薛见殊脸上蒙,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做什么?
赵公公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陛下交代了,回去路上把小殿下的脸蒙起来,我们要把他抬回去,以免被人认出来丢脸。
……
算我多嘴。
薛见殊就这么无知无觉地被人蒙着脸抬回了皇宫,据说直接放在了皇帝寝殿里。
也不知道醒来一睁眼看见他爹阴沉着脸坐在旁边,和见鬼有什么区别。
一整晚我都没睡好。
虽然皇帝不责怪,但把人家宝贝儿子给打成这样,我实在担心他记仇,第二天一大早就打算入宫请罪。
出门时遇到祖父,他拎着个鸟笼散步。
哪儿去?
我臭着脸: 打了小的,送上门去给老的骂一顿。
他隐约也听了一嘴昨晚的闹剧,冷哼一声: 臭丫头,你收敛点,回京之后像个强盗似的。
那笼子里的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跟着他的话头就应和起来。
臭丫头,臭丫头,强盗
死鸟,老娘拳头硬了。
我等到了下朝之后才去御书房求见,忐忑地面见。
进门之后,我一掀袍子就跪了下去,一边苦哈哈地想这才回来多久,我跪得也太熟练了。
去扫墓都不带那么勤快的。
薛誉今日穿的是一身玄衣,用银线织就的龙在阳光下隐隐发光,像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卸去沉重威严的冠冕,比朝堂上少了尖锐的棱角。
我脑子里忽然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不太像皇帝,反而像个持扇游江南的潇洒行客。
他抬手,语气温和: 起来吧。
我忐忑地站起来,抬头看见他满目笑意,一肚子的道歉全都想不起来了。
薛誉放下朱笔,端正紧绷的肩线松懈下来: 大将军凶名在外,连太子那么个混球都训得服服帖帖,怎么在朕面前如此循规蹈矩?
他态度平和,好像只是老友闲谈。
我甚至有点想笑。
在边关我只是职责所在,又不是活腻了来挑战一下皇帝。
玩过火了连祖坟都要被人家挖穿,那真是祖坟冒青烟,三代才出这么一个天打雷劈的孝子贤孙。
我恭恭敬敬: 先前是微臣狗胆包天冒犯太子殿下,昨夜不小心误伤殿下,心中实在愧疚。
薛誉没计较,反而字里行间都是薛见殊活该的意思,听得我冷汗直流。
直到离开御书房,我都还在感慨。
明君啊。
我把太子打成那样,也只是让我不必拘束,按照自己的性子来。
就是可怜了薛见殊那个虎了吧唧的玩意儿,多少得挨他爹一顿打。
4
回京之后我也需得上朝,每日按时去露个面。
但很多时候都没我什么事,只是杵在那里昏昏欲睡。
对于我这种一年到头在外面吃沙子还要被蛮人抢口粮,偶尔才回京城休息两天的可怜蛋,大部分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军功变成皇帝实打实的赏赐,总有人眼热。
我上朝三日,就有两日能听见人背地里骂我,只要风一刮,流言蜚语就哗然而起。
是日大雨,下朝后还没停歇。
我站在金銮殿檐下,见各家书童奔跑进来送伞,留到了最后雨也没停,只好叹了口气。
家中老仆众多,是以我出门从来不劳烦他们,今日这情形看来是要淋雨回去了。
正欲迈步,长廊尽头忽然有人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被大片明黄闪了眼,薛誉从长廊深处踱步而来。
长廊下因为天气不好而昏暗许多,帝王的眉眼间氤氲着水雾,朦胧间鬼灯一线,那俊秀面孔竟恍惚让我看出几分雀跃的少年气来。
我躬身要行礼,被他抬了一下手阻止。
赵公公的头快要低到地上去了。
薛誉抿着唇,笑起来时眼尾弯弯: 秋雨冷寒,叶卿淋了雨要生病的。
他递来一把伞。
我见他冠冕都未取下,双手干燥,并非从雨中走过才带了伞,更像是专门送过来的。
这伞实在有些烫手。
我没接,薛誉也没动,场面怎么看怎么奇怪。我头皮发麻,连忙垂首接过来: 多谢陛下,臣回去后晒干伞再送还给赵公公。
他眼中笑意淡了些,似乎不太高兴。
我不敢久待下去,撑起伞走进了雨里。
好在祖父见雨迟迟不停,让近卫驾了马车在宫门口接。我把伞晾在桌案上,不敢再碰。
没走多远,马车猛地停了一下。
我眼疾手快地捞住飞出去的香炉,掀开车帘被雨迎面扑了一脸。近卫惊疑不定: 将军,刚刚有个人忽然从马车旁边跑出去,差点撞到他。
衣角在雨雾中一闪而过,没入深巷里。
我有些眼熟,叫停了马车: 你先回去,我去看看。
是个不大的少年。
他在巷子里奔跑着,绕了好几圈从另一边出去,顾不上自己被淋湿,蹲守一辆马车许久才等到里面的人下去采买。
我抱着手站在巷口,看着他鬼鬼祟祟地对车轮子做了手脚。
一回头,差点和我撞个对脸。
我面无表情: 太子殿下,你爹知道你不好好和太傅念书,反而在这儿捉弄官员吗?
薛见殊心都要从胸口蹦出来了,他张了张口,后知后觉吓得嗷一声叫起来。
那官员刚好从里面出来,我拎起他的衣领往巷子里拽,站在墙角躲过视线,等人走了,他才扒开我的手,唯唯诺诺地低着头。
这个人特别讨厌,之前上奏说父皇荒置后宫也不延续后嗣,想塞自家女儿进宫。我前两天多吃一口饭他还骂百姓都吃不上东西,怎么不撑死我。今天又指责你混吃等死。
我挑眉。
你就因为这个生气?朝臣多说两句也不会掉一块肉,你淋场雨把自己弄生病,很划不来。
薛见殊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抬头看我时,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带着委屈,好像我再说他就要哭出来了。
他声音闷闷的: 他今天背后骂你,骂得可难听了。
旁人背后骂我什么,我都有数。
无非就是没爹没娘,边关长大的土包子将军,再难听些就是来位不正攀附旁人罢了,小孩子没见过险恶,听着刺耳。
我揉乱他湿透的头发,抱着手走在前面: 跟我来。
5
薛见殊跟着我进了酒楼。
这家掌柜自小同我相熟,招呼着让我们去了她自个儿留着的屋里梳洗干净,又上了好酒好菜。
头发没干,我胡乱束起来,坐在对面往薛见殊的杯里倒了点果酒,他喝了一口整张脸皱成一团: 没边关的好喝。
我被他逗笑。
想来薛见殊在我麾下的那几年着实艰难,恰逢蛮人换了个穷兵黩武的新可汗,十日有九日都在黄沙里滚,怕自己睡着就喝酒。
一口就烧到胃里的烈酒和刀子一样的寒风,共同汇聚成少年成长的记忆。
我没让他继续喝下去,看着差不多就按住酒壶: 行了,偶尔带你放纵一下可以,过火的话回去你爹知道了,要把我们俩都骂一顿。
或许是陛下管得严,没让他再碰过烈酒,薛见殊醉得很快。
他想到哪儿说哪儿,我本来还觉得好笑,听到某一句时忽然顿住倒酒的动作。
我生父和父皇一母同胞,他走得早,把我托付给父皇,其实我应该叫他皇叔,是他隐藏我的过去把我当成亲儿子养大。
我呼吸一窒: 你母后不是江南贵女吗?
薛见殊昏昏沉沉趴在桌上: 才不是,他编的。
我猛灌了几口酒,心道皇室秘辛也是让我扒出来了,要是皇帝知道他儿子是个大漏勺,估计肠子都要悔青了。
难得放纵,到了最后我也有点晕头转向,索性靠着窗沿打了个盹儿。
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我才猛地惊醒。
窗扉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近卫听见声音,在门外提醒: 太子殿下已经被近侍接回去了,他说让我们不要打扰将军休憩,回去为您煮醒酒汤。
我撑着桌案站起来,头发滑落在肩头,却短了一截。
意识到了什么,我伸手去摸脑后。
本该随意垂在背后晾着的湿发已经彻底干透了,是有人用干帕一点点细心擦干,又以一条缀着玉珠的青色发带束好,是连我自己都从未在意过的精致讲究。
桌上没喝完的烈酒全都不翼而飞。
我摸着那条发带,忽然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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