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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清瘟胶囊主要作用

卫雨 著

言情小说连载

小编推荐小说《莲花清瘟胶囊主要作用》,主角萧祁白宋宛容情绪饱满,该小说精彩片段非常火一起看看这本小说吧:传言身带莲花胎记的女会成为引来战火的红颜祸贵妃闻立刻派人在民间寻找此要将其提前扼消息传江陵城的宋小姐害怕她的身上正有莲花胎如果被贵妃找怕是难以活她的心上人为了救决定找个女在其背上烙出莲花胎替宋小姐入此行凶即便赏下重仍然响应者寥直到我在鬼市里揭了榜: 我愿意1我曾以自己死也要死在江陵城直到那日露水深我跪在廊听见了...

主角:萧祁白,宋宛容   更新:2025-06-16 16:5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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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身带莲花胎记的女子,会成为引来战火的红颜祸水。

贵妃闻言,立刻派人在民间寻找此女,要将其提前扼杀。

消息传来,江陵城的宋小姐害怕了。

她的身上正有莲花胎记,如果被贵妃找到,怕是难以活命。

她的心上人为了救她,决定找个女子,在其背上烙出莲花胎记,替宋小姐入宫。

此行凶险,即便赏下重金,仍然响应者寥寥。

直到我在鬼市里揭了榜:

我愿意去。

1

我曾以为,自己死也要死在江陵城的。

直到那日露水深重,我跪在廊下,听见了书房里的交谈声。

少女的哭声听着格外可怜,那是宋家的嫡女,宋宛容。

殿下,求你救救我。

谁不知道贵妃悍妒,她若是找到我,一定会杀了我的

窗纸上映出一个长身鹤立的身影。

是豫王萧祁白。

定有办法。

什么办法难不成还能找到人替我吗?

是。萧祁白低声道,我会找个人替你,成为莲花女。

莲花女,是来自宫中的预言。

传言那位德高望重的大国师在莲池前打坐时,突然提笔写下:

战火纷飞日,宫莲盛开时。

随后便掷笔闭目,与世长辞。

国师死后,他的弟子们连着观星七日,终于解了师父留下的签。

他们说,十年之内,会有个身上带着莲花胎记的女子入宫,此女乃是红颜祸水,圣上为其所迷,必将引来社稷动荡、战乱四起。

皇帝听后,颇为不悦:

无稽之谈国师临终前怕是已经糊涂了。朕有贵妃一个便已经足够,岂会还让新人入宫?

他不再提此事。

但贵妃却上了心。

她开始暗中派人,在民间搜寻身上有莲花胎记的女子。

人人都说,贵妃这是相信了国师的预言,要找到莲花女,将她提前扼杀。

所以宋宛容才会这样害怕。

她的背上,正有一片红色胎记,是盛放的莲花形状。

2

萧祁白哄宋宛容到深夜,她才终于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萧祁白为她盖好被子。

随后走出来,目光落在我身上。

宋宛容已经罚我跪了两个时辰,从傍晚一直到深夜。

萧祁白看见时,没问缘由。

只说: 定是她忤逆太过。

谁都知道宋宛容是个极好的女子。

对殿下,她曾舍命相救。

对下人,她也温良宽厚。

所以她与我起冲突,只可能是因为我伤害了她。

为此萧祁白已经不知罚了我多少次。

宋宛容哭着说我偷了她的佛珠,萧祁白便让我在下着暴雨的夜晚,磕遍佛寺的一千级台阶。

宋宛容说我推她落水,害她得了风寒,萧祁白便让仆妇把我拉进寒冬的院子里,将整桶冰水浇在我身上。

此刻,夜风微动,萧祁白停于我面前,垂眸看我,眸底尽是失望:

罚了这么多次,都不能让你长长记性吗?

初春的夜晚寒意料峭,我浑身湿透,微微发抖。

似乎有瞬间的不忍,萧祁白伸出手,想要拉我起来。

我下意识地避开了。

他的手顿在空中,随即眸色变冷。

你是对容儿有怨,还是对本王有怨?

我低头想说不敢。

一个再卑贱不过的戏子,如何敢怨江陵城身份最高的贵客?

张开口却发现,被宋宛容逼着唱了一整天戏的嗓子已经全是血腥味,实在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见我不说话,萧祁白眸色更冷:

容儿让你跪,定是为了叫你反省过错。如今看来,你并无反省之意。

他大步离去,吩咐手下:

让她再跪半个时辰。

还有,去找牙婆,问她,人到底什么时候能买到。

3

夜色深黑,守夜的丫鬟都靠在门边打着瞌睡。

没有人在意我。

只有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狗跑过来,用它温热的身子贴着我。

它是我从冬日的大雪里捡回来的,小小一只,就叫黑豆。

萧祁白把它养在府里,对它宠得不行。

丫鬟婆子私下里都议论: 这贱种的小土狗,比正经的主子都金贵呢。

可现在,黑豆的毛乱乱的,显然是很久没洗过澡了。

它跟我一样,在宋宛容出现后,就被萧祁白忘了。

走,黑豆,姐姐带你回家。

黑豆啃了肉骨头,满足地抱着我的枕头睡着。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披衣起身,去了鬼市。

江陵城中最见不得光的生意,都在这里。

穿行许久,终于寻到了萧祁白提到的牙婆。

她不认识我,见我上前,立刻热情地招呼:

姑娘,可是缺银子?

不怪她热情。

买莲花女的榜已经在鬼市里贴了多日,至今没有合适的人选。

毕竟人人都知,这是送命的买卖。

我闭了闭眼,模仿着一个走投无路的贫家女,哑着嗓子问:

你肯出多少银子?

牙婆上下打量着我,似乎对我很满意。

她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姑娘,银子不是问题,随我来,咱们慢慢聊。

4

牙婆买到人了?

第二日,书房里。

萧祁白淡淡抬眼,眸中有惊喜。

买到了,那女子已经签字画押。

萧祈白的属下裴刃,递上一张契纸。

上面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阿绯。萧祁白念出来,倒是个别致的名字。

这名字是我娘给我起的,陪着我长到五岁。

五岁那年我入了戏班,成了红袖姑娘,从此再无人知我的本名。

这个阿绯家中情况如何?萧祁白问。

裴刃低头禀告: 她出身渔村,说是父亲染病,唯一的姐姐在婆家过得苦不堪言。所以才想卖身为父亲治病。

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渔村的户籍,对得上。

甚好。萧祁白点头,派人去看住她的家人。

他的确滴水不漏。

找一个出身贫苦的女子,不但要给银子收买,还要控制住她的家人作为威胁。

只是萧祁白不知道,家人并不能威胁到我。

我没撒谎,我父亲的确染了病,但那病的名字叫赌瘾。

为了这病,他起了卖女儿的心。

至于我姐姐,原本父亲想卖的人是她,她害怕,于是给我下了药,将昏迷的我送上去江陵的船。

这个阿绯买得甚是合适,牙婆这次差事办得不错,赏。

萧祁白道。

你去联系郎中和画师,三日之内,让牙婆带着阿绯去城东医馆,刺下莲花印。

裴刃领命离开。

我拨动着熏炉中的香料,嘴角泛起一丝笑。

三日。

三日之后,我就不再是戏子柳红袖,而要做回阿绯了。

你笑什么?

萧祁白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

我垂眸: 殿下找到了能救宋小姐的人选,我替宋小姐高兴。

萧祁白一直希望我乖顺。

如今我这个答案,应当足够乖顺。

可他似乎并不满意。

轻嗤一声,萧祁白扳过我的脸,淡漠的目光扫在我脸上:

红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容儿和莲花女的预言扯上关系,就算有人能顶替她,她也必须隐姓埋名,低调行事。

所以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跟她完婚。

粗糙的指腹滑过我的肌肤,萧祁白低声道: 对此,你很高兴吧?

5

江陵城中,人人都说,我痴心于萧祁白。

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不过是被捧了几年,便不知天高地厚,一门心思地想嫁进王府的门。

萧祁白大约,也是这样看我的。

挥开他的手,我淡淡道:

成婚是殿下与宋小姐的事,与红袖无关。

无关?

他攥住我的肩膀。

若你真觉得无关,为何一次次地伤害宛容,又为何冷着脸,硬生生跪了两个时辰,也不肯放软态度求我一句?

你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我跟她订了婚,你因妒生恨么?

他的手摁在了我肩头的旧伤上,我疼得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推开他,向后退去。

他一怔,随即更怒。

怎么,如今被我碰都不愿意了么?

萧祁白曾经不是这样的。

哪怕戏班班主给我下药,将我送到他床上。

他也只是给我喂了温水,随后和衣在长椅上睡着。

我醒后问他为何不去别的房间休息,他笑:

因为怕。

怕甩袖而去,人人以为我厌弃你,日后会拜高踩低欺辱你。

又怕睡上这床榻,情不自禁,违了你本意。

……

不过是区区两年,所有的怜惜与尊重便全部消失。

盛怒的萧祁白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摁在绘满海棠的贵妃榻上。

衣服被撕开。

我挣扎着,望着天花板,耳边响起幼年时,班主打在身上的鞭子声:

记好了,戏子就是戏子,伺候人讨好人的玩意儿

……

眼看着萧祁白的吻即将落下来,我的手已经摸到了袖中的剪刀。

屏风却突然被叩了三下。

殿下。外面是裴刃的声音。

滚出去

殿下……裴刃坚持,是宋小姐。她旧伤发作,晕过去了。

果然,听到宋宛容的名字,萧祁白立刻松开了我。

将我像个物件儿一样掷到床上,他回身往外走。

裴刃跟了上去。

临走前,他回过头,隔着琉璃屏风,目光模糊地落在我身上。

那一眼,既怜悯。

又有说不出的晦涩。

6

夜凉如水,一个身影顺着窗户翻进来。

我知道那是裴刃。

他曾是街头的乞儿,被其他乞丐殴打时,是我为他解了围。

十年过去,乞儿长成了小狼一样的清冷少年,成了萧祁白身边最信任的侍从。

裴刃为我带了药。

他蹲下身,要帮我涂在跪了一整夜后血肿的膝盖上。

我挥开他的手:

滚。

药瓶滚落在地。

裴刃低下头,站在月色里。

姐姐……还在怪我么?

我曾视裴刃为自己的弟弟。

但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我们再没说过话。

原因很简单。

去年六月,万舟竞渡。

豫王萧祁白于画舫上,遇刺客埋伏。

亲卫损失惨重,萧祁白本人也陷入昏迷。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女子从相邻的小舟爬上画舫,用船桨击中刺客。

随后以身挡刀,与刺客一同坠入江中。

……

身为那场遇刺事件中唯一见证了全程的亲卫,裴刃向萧祁白做证——

救他的女子,是宋宛容。

7

我闭上眼睛。

似乎仍能看到那一日我跟宋宛容对质时。

裴刃举起手发誓:

救殿下的人,千真万确是宋小姐。

若我撒谎,天打五雷轰,叫我不得好死。

从那一日起,萧祁白对我越来越厌恶。

他冷淡地捏着我的下颌:

裴刃与你情同姐弟,他都证明不是你,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

此时此刻,月光晦暗。

我不愿再看裴刃苍白的脸,只道:

宋家是世家高门,你为了仕途前程,无可厚非。

只是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就别再向我提往日情分。

转身想要送客。

手腕却被他一把拉住。

裴刃咬着牙,眼眶通红:

姐姐,你以为,我是为了仕途前程?

我是为了你。

再到殿下面前,我还是会告诉他,为他挡刀的人是宋小姐。

不然呢,姐姐,你还想凭此让殿下娶你做正妻么?还是想要依仗这份恩情做个宠妾,跟宋小姐去争去斗?

为何你就是不懂,你是个戏子啊,和乞丐一样低贱的下九流,你以为殿下会护着你么?不会的,等着你的只会是数不清的折辱,看看你的膝盖,这只是个开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素来沉默寡言的裴刃如此激动。

冷冷地垂了眼,我说:

嗯,你说得都没错。

他以为我终于听进去了,情难自抑地伸出手:

姐姐,跟我走吧。

什么仕途前程,为了你,我都可以不要。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你喜欢吃荔枝,我们就去岭南,喜欢坐乌篷船,我们就去江南。天地之大,山川风物,只要你想,我都会陪着你。

我挥开他的手,笑了:

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所以我必须在你们两个里选一个,是吗?

8

天光亮起,裴刃不得不离开。

他有萧祁白吩咐的差事在身,需要去联系牙婆、巫医、画师,只有这些人齐心协力,才能让一个以假乱真的莲花女诞生。

临走前,他仍然回眸望我:

姐姐,我不是逼你选我。

但除了我,没人敢带你离开。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承认裴刃说得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皇四子萧祁白,天潢贵胄,谁敢跟他抢人?

曾有许多客人动过为我赎身的心思,一打听我是萧祁白捧出来的人,便再不提了。

但裴刃还是想得少了。

我看向窗外,目光穿过层层飞檐,望向京城的方向。

朱墙琉璃瓦之内,有位盛宠十年的贵妃。

只要背上烙下莲花印,她就会带我走。

她认为我是妖女不要紧,想杀我也不要紧。

至少我要让她帮我,离开这座囚笼般的江陵城。

9

三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萧祁白没再出现。

酒楼里相熟的小倌儿偷偷来找我:

豫王殿下昨夜跟幕僚喝酒时,提起过你。

他说你这些年被他宠坏了,气性太大。

幕僚们便都提议,让他晾着你几日。

他们说,『这女子都是恃宠而骄的,何况红袖姑娘被捧了这么多年,如今殿下狠下心来晾她个十天半月,她定然心急得不行,到时便也学乖了』。

萧祁白大约是听进去了。

往日里他有空闲便常来接我,如今却把时间都给了宋宛容。

我笑着褪下一个金镯子,塞给小倌儿: 多谢你给我报信。

他惊喜万分: 红袖姐姐,这、这也太贵重了,你怎么给我这么厚的赏啊?

因为我要走了啊。

带不走的财,与其原封不动地还给萧祁白,不如散给需要的人。

月上中天,我走进城东医馆。

阿绯。

牙婆端上银盘,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银针。

这针刺下去,你就不能再回头。从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咬紧了牙关。

好。

我不回头了。

针扎进我的后背,一下一下,是细密又尖锐的疼。

按照画师绘出的形状,刺出一个莲花形状的伤口。

随后,朱砂灌入,被封在其中。

汗水很快湿透了我的额发。

我昏了过去,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十四岁的萧祁白,鲜衣怒马,一袭红衣跃上高处,将他手中的海棠扔给我。

我喜欢你,以后你的每场戏,我都来捧。

十五岁的萧祁白,拉着我去山寺许愿,在灼灼桃花中,将我和他的名字写在福袋里,系在情人桥上。

十六岁的萧祁白,在除夕时和我一起守岁,爆竹碎屑落了一身。我要拂落,他却拉住我,笑着说: 你看咱俩这一身红,像不像要拜天地?

红衣于梦中颠倒。

我看见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我挡下那一刀后坠入江中,九死一生地爬上来后,看到画舫里,萧祈白搂着怀中昏迷的少女:

容儿醒醒

他眼眶通红,语气如此焦急。

你不是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本王么?只要你醒来,本王一定娶你……

在他的呼唤中,少女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抓住他的手,一行清泪流下:

殿下,你没事就好。

他们紧紧相拥。

而我失去最后的力气,坠入滚滚江中。

10

快救她

就像有只手突然将我从水底拽了出来。

是萧祁白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怒气: 救不活她,本王叫你们都陪葬

一定是错觉。

我睁开眼。

却发现,他真的在这里。

一窗之隔的院子外,牙婆战战兢兢:

殿下息怒,在救了……

……

血止住了巫医欣喜道。

牙婆立刻冲进来,她检查着我背后的肌肤,神色喜悦:

阿弥陀佛,还以为你活不下来了呢。

刺莲花印的过程中,伤口出血严重。

他们都以为我要死了。

殿下,阿绯没事了。牙婆赶忙出去汇报,这莲花印,和宋小姐身上的一模一样,逼真极了。

殿下要不要进去验个货?

萧祁白颔首,朝门内走来。

他的脚步声一响一响,我的心随之揪紧。

突然,萧祁白顿住了。

他说: 红……

室内月白的纱帐,映出我的影子。

身形模糊,但仍然……似是故人来。

我僵住,冷汗已经无声地渗出。

殿下,她叫阿绯。牙婆以为萧祁白记错了我的名字,连忙笑着提醒,阿绯,殿下赏你纹银千两,还不谢过殿下?

阿绯……谢殿下大恩。

声音粗哑难听。

倒影中,萧祁白的肩膀无声无息地松下来。

不是红袖。

江陵城中的名角儿,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嗓子。

我更是日日小心谨慎,不碰冰,不碰糖,稍微有得风寒的迹象便提前吃药。

绝不会任由嗓子哑成这样。

不过是个身形肖似的人。

萧祁白定了心,声音便也冷了:

里面血腥味重,本王就不进去了。

等她伤好了,本王再看。

说完,淡淡离开。

他一走,我松了口气,这才撕心裂肺地咳起来,把嘴里的东西吐掉。

方才,为了不让萧祁白认出我。

情急之下,我含了一口铁砂。

背后的伤口一片疼痛。

牙婆将我扶起来:

三月十六子时,到宋府角门处,会有丫鬟引你入府,做迎接贵妃使臣的准备——你可明白?

明白。

回到房中,有小倌儿上前: 红袖姐姐,豫王殿下来过。

心头一紧,我问: 他发现我不在?

没有,他没进来,便被宋小姐的人叫走了。小倌儿生气,过去何等痴情的样子,如今看来,他比戏子都能做戏。

我笑了笑,捏捏小倌儿的嘴,让他慎言。

萧祁白没再来找过我。

据说宋宛容病了,他把全城的郎中都叫了过去。

导致当晚我发起高热时,竟然连个大夫都请不到。

后背仿佛有个火炉贴着皮肤在烤,我疼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想:

是因为我夺了宋宛容的妖妃命格,上苍在惩罚我么?

班主发现我病了,派人去请萧祁白。

他想让萧祁白来看我,他也好借机推荐两个新来的小花旦,叫豫王殿下捧一捧。

哪知通报的人连王府的门都进不去。

豫王殿下陪着宋小姐呢,说不见外客。

班主再迟钝,也知道我失宠了。

他不想花银子请郎中,就把我锁在房间里:

红袖得的怕是痨病,别去接近她,小心你们也染上。

我被留下自生自灭。

几番昏沉,最难受的时候,我依稀听到旁边有小狗在叫,用它热热的脑袋拱我。

是黑豆。

别怕,别怕。我说,明天我就好了。

后背的血肉已经长好,我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额头上敷着退热的帕子,床头摆着药碗。

门也不再上锁,外面飘来热粥的香味。

班主拎着食盒进来,满脸都是殷勤的笑:

红袖醒啦?昨晚豫王殿下来看你了……

我一把推开他,踩着掉落的食盒飞奔出去,班主似乎叫骂着什么,但我顾不上了——

我的小狗不见了。

11

豫王府还是那个模样。

我一路奔进去,无论门房还是丫鬟,见了我全都立刻开门,亲热地招呼:

红袖姑娘来了。

就好像几天前议论我痴心妄想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飞奔至书房,里面是萧祁白和裴刃的声音。

裴刃的声音有些急切:

红袖出身低贱,又性情不驯,只会搅得家宅不宁。殿下就算真想纳妾,也不该是她。

萧祁白低低一叹: 可你没见她昨天的样子。我不过是冷落了她七日,她便病成那样。

门口的书童见我冲上来,试图拦我: 姑娘,殿下跟裴大人说话,你不能……

我挣开他,撞进门内。

萧祁白原本尚有怜惜,见我这样闯入,当即皱起眉。

我盯着他,喘着粗气:

黑豆呢?

他眉头拧得更深: 你的嗓子怎么了?

病后沙哑的声音,让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在某个月色晦暗的夜晚,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他好像……听过这个声音。

然而我没有给他回忆的机会。

上前一步,我几乎要呕出血来:

黑豆呢?把它还给我

12

宋宛容将一截染血的五彩绳放进我手里,那是我系在黑豆脖子上的。

江陵风俗,五彩绳又叫长命缕,女子在节日时编织它送给家人,寓意平安长寿。

我早就没有家人了,就编了五彩绳送给黑豆。

你啊,要活得长长久久,好好陪着我,明白吗?

黑豆舔着我的手,汪了一声,大概在说它明白。

此时此刻,宋宛容握着五彩绳,泣不成声:

我真的是看它可爱,想喂它吃的。

谁知那鸡骨头太尖了,扎穿了它的肠子,它吐了好多好多血,怎么都救不回来……

越过宋宛容耸动的肩头,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土包。

我蹲下身,伸手去挖。

红袖

十根指甲尽数折断,血流进土里,我一点也没觉得疼。

我终于又见到黑豆了。

它躺在里面,跟抱着我的枕头睡着时,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它的一只耳朵不见了。

宋宛容凑上来: 红袖姑娘……

她含着眼泪,搂过我的肩头,像是要安慰我。

实际却是凑近了我的耳朵,轻声道:

我怎么叫这条贱狗,它都不理我,只知道咬着殿下的袖子让他去看你。

你说,这种听不懂人话的狗,是不是该剪掉它的耳朵?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死死掐住了宋宛容的喉咙。

我抓着她的脖子,一下一下,把她的头往地上撞。

无数的人声在我旁边作响。

有裴刃的:

姐姐你疯了吗这不过是条狗

有萧祁白的,他拽着我,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

红袖,红袖……

混沌渐渐变得清明。

我发现我紧紧地抱着黑豆的尸体。

萧祁白则紧紧抱着我。

宋家人要报官。

我一个贱籍的戏子,把他们府里的嫡女伤成这样。

他们要我赔出这条命。

是萧祁白拦住了。

他说: 贵妃的使臣很快就会进城,你们确定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宛容卷进案子里?

宋家人不说话了。

萧祁白回头看着我: 至于她,我自会处置。

我被关进了王府的偏房里。

宋家人盯着,一整日一整夜,不要说饭,就是水也没送进来一碗。

深夜萧祁白进来的时候,我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神情呆滞地抱着黑豆。

我还想带你走呢。我拍着它,明明再过几天,我就能带你走了。

萧祁白站在我身后。

他没有当回事。

我不是第一次在赌气的时候跟萧祁白说我要离开江陵。

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知道这是个笑话。

戏班的戏子,全都签了生死契。

敢跑,抓回来就会被打死。

我岁那年,一个师姐跟情人私奔,都跑到渡口快要上船了,还是被抓回来。

她被班主打死,尸体吊在我的房间里,整整一夜。

那夜过后,我就吓破了胆,无论怎么被打被骂,再也没生出过逃跑的念头。

也许是想到往事,让萧祁白略微产生了一丝怜惜。

萧祁白靠近我,蹲下来,想把黑豆接过去。

我不松手,背过身,躲开他。

他顿住,低声问: 你连我都怪么?

我不说话。

黑豆很乖,但它只是条小狗。

小狗以为被爱了,就会爱一辈子。

所以它会在我生病时跑去找萧祁白,求它的爹爹救救娘亲。

红袖。

见我良久不说话,萧祁白的耐心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他揉了揉眉心: 宛容说,她可以原谅你。

明日是她的生辰了,贵妃的使臣还没进城,这大概是她最后一个能光明正大庆祝的生辰。

她说,只要你给她唱出戏,过去的事情就算一笔勾销。

我沉默良久,突然道:

殿下,你听过一句俗话么?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我笑了: 我和宋小姐如此相配,我怎么能给她唱戏呢?

萧祁白骤然冷了脸。

耐心耗尽,他不愿再跟我废话。

你不唱是吗?

他一挥手。

几个仆妇冲上来,要抢走我手上的黑豆。

把这只狗煮了,肉分给城外的难民。

萧祁白冷冷道。

那些仆妇开始攀扯我,很多只手拽住黑豆的尾巴、后腿,粗暴地往外拉。

万念俱灰。

我抱紧黑豆,闭上眼睛。

我唱。

13

出场匆忙。

没有胡琴,没有扮相。

但客人们都知道,只要红袖姑娘开了腔,那地方就是江陵城最好的戏台。

站在王府的花园里,萧祁白揽着宋宛容坐于席间,裴刃立在一旁。

花园里有一丛丛的海棠,是萧祁白曾经为我种下的。

此刻的他搂着宋宛容,抬眼问我: 选好曲目了么?

我突然就笑了。

选好了。

闭上眼睛,夕阳沉落,最后的光晕落在我身上。

我缓缓开口: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宋宛容的脸色立刻变了。

这是她的生辰,点明了要欢快愉悦的戏。

我一开口她就知道不对。

宋宛容立刻去拽萧祁白的袖子,红了眼眶: 殿下……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次萧祁白就像是恍若未觉,他的目光呆呆地落在我身上。

唱戏的红袖,是江陵城中,最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存在。

袅袅戏音绕梁,远处的夕阳下,昏鸦起落: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戏梦难分。

这是我最后一曲了,唱完这曲,江陵城再不会有柳红袖这个人。

我用尽了力气,如同杜鹃泣血。

肩头渗出红色来,或许是朱砂的毒性太强,带动了我为萧祁白挡刀留下的那处旧伤。

红袖

有人在叫我。

不知是谁。

或许是裴刃,或许是萧祁白。

不要叫我。

我不要你们任何人。

转身,我抱起黑豆冰凉的身体,一步步走进夜色里。

14

萧祁白似乎想要离席追我。

但宋宛容拉住了他。

她说: 殿下,我们明日还要去见阿绯……

明日就是三月十六了。

前面的流程都有手下负责去做,但到最后一步,总要亲自把关。

兹事体大,远比我重要。

萧祁白顿了顿,坐回去,没有再看我。

我一个人走进黑暗的巷子里。

月光幽微,我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

萧祁白会放我走么?

我弄伤宋宛容,又砸了她生辰宴的场子。

他会放过我吗?宋家人又会放过我吗?

……

不远的前方突然传来马车声。

我惊讶地抬眼。

这种车驾的规制,全江陵只有萧祁白配坐。

但萧祁白现在在王府里陪宋宛容,所以这辆车……

接的是从京城而来的大人物。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立刻脱下高领的缀褂,只留贴身的襦裙。

随后,我奔跑起来。

直到车驾几乎擦着我的身体停下,我跌倒在地。

马夫勒紧缰绳:

什么人

骏马长嘶,我惊恐地抬头。

青衣的宦官分立左右,车架上,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掀开帘子。

狐狸眼,眼角一颗朱砂泪痣。

官帽上,金珰熠熠生辉。

昭示着他的身份——东厂掌印,陆进安。

心头掠过一丝令人战栗的狂喜。

我跪得更低,以惶恐的姿势垂下脖颈。

襦裙的领口大,有一点红色的莲瓣尖,从大椎处隐隐露出。

在月色下分外明显。

高高在上的陆进安一定是看到了。

他走下来,缎靴停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

伤到了么?

他说,声音清冷如碎冰。

你是哪个府的小姐?

我抬眼,故作惊惶地报出我的名字:

民女是宋家女……宋绯。

15

长街寂静,只有马蹄声悠悠。

车内熏了好闻的沉水香,陆进安坐在对面,把玩着手中的南红菩提串,一双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他有张美得近乎妖异的脸。

停车。

陆进安突然开口道。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有些惶恐地坐在原地。

陆进安撩起车帘。

外面是片桃花林,夜风吹拂,花枝微动。

陆进安跳下马车,转身,向我伸出手。

我不太明白,便跟着跳了下去。

马车有些高,他接住我,怀抱亦是淡淡的沉水香气息。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下官是个阉人,宋姑娘投怀送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要接住我,一时间有些窘迫: 我以为……

他笑了笑:

我是让你把小狗给我。

他把黑豆从我怀里接过去。

我进江陵时,途经此处,觉得风景甚好,还有野兔出没。

他拍拍黑豆的脑袋,沾着泥土的黑毛弄脏了他的官服,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小家伙住在这里,应该会高兴的。

陆进安帮我把黑豆葬在一棵最大的桃树下。

然后他席地而坐,捡起一截巨大的树根,掏出小刀,刻了一会儿。

他的手指很灵巧。

月亮穿进云层,又穿出来的工夫里,陆进安已经刻好了一只小狗。

他将我手中的五彩绳穿过它,系在我的手腕上。

只要你记得它。它就还在陪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落过泪了。

却在这句话面前,泪如雨下。

陆进安静静地等着我哭完,接我上了马车。

他说: 就不跟你的家人道别了吧?

我看向他,他淡淡一笑:

能让你深夜一个人出来安葬小狗,他们想必不会待你太好。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点点头:

不道别了。

16萧祁白

子时已经过了。

萧祁白冷着脸站在宋府的角门处。

他不喜欢等人,然而今夜,这个人他不得不等。

带着寒意的夜风扑过来,萧祁白烦躁地揉揉眉心:

那个阿绯还没到么?

丫鬟战战兢兢: 没有……

萧祁白闭了闭眼。

是他疏忽了。

医馆刺下莲花印后,他不该叫这个女子回去自行养伤的,而是该把她看管起来。

如今她反悔了。

裴刃。

臣在。

立刻去渔村,把阿绯的父亲姐姐绑过来,这个莲花女她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裴刃领命,转身就要离开。

却突然听到马车声。

车驾于萧祁白面前停下,走出一个身影。

红色官服,红色泪痣。

借着月色,萧祁白认出了他。

陆进安。

此人身为宦官之首,善舞弄权术,心机极深。

萧祁白不喜欢他。

奈何无论是父皇还是贵妃,都对陆进安宠爱有加。

豫王殿下。陆进安行礼。

萧祁白讨厌他的模样,明明是躬下身,却一点不恭敬。

好在陆进安说出的话,倒是个好消息。

臣在进江陵城的路上,遇到了宋府的宋绯姑娘。

她被马车所惊,崴了脚,臣便先叫人送她去医馆。

特来宋府,跟宋大人打个招呼。

原来不是反悔了,只是来的路上出了意外。

萧祁白心头微微一松。

但不知为何,又有股无端的阴霾,似石缝里长出的细藤,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还不等他想明白这阴霾到底是为何,陆进安便再度开了口:

宋绯姑娘与贵妃有缘,我需将她接入宫中,陪伴贵妃。

发现了。

萧祁白的眉心无声无息一动。

不管是因为什么契机,陆进安已经发现了阿绯身上,那个被刺出来的莲花印。

按照萧祁白原本的计划,阿绯该在宋府学习礼仪规矩,从而更好地冒充宋宛容。

没想到,陆进安竟然提前赶到,直接接走了阿绯。

不要紧。

萧祁白安慰自己。

反正入宫就是送死的,也许都不会真正见到贵妃,就会在路上被悄无声息地除掉。

所以她的真实身份,并不会被发现。

饶是如此,萧祁白还是及时地补了几句:

我听闻宋府这位阿绯姑娘,自幼在庄子上养病,所以不曾受过教导,行为很是粗鄙。

倘若她言行无状冒犯了陆大人,本王替宋府赔个不是。

月色下,陆进安淡淡一笑。

是么?

我倒是觉得,她没有殿下说的这样不堪。

17

萧祁白跟陆进安见面时,我正在驿站里,跟另外三个女子面面相觑。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九州之大,有莲花胎记的,不止一人。

广阳郡郡守家的庶女谢如淑,年十六,性情聪慧,饱读诗书。

她的莲花胎记,在后颈。

梁城守城军副千户之女展明月,年十四,眉目浓丽,英气逼人。

她的莲花胎记在手腕。

年纪最小、出身也最低的是李九娘,她只有十岁,父亲是个猎户。

但莲花胎记最奇特的也是她,长在眉心,远看像是第三只眼。

再就是我,宋家嫡女宋绯,莲花胎记在所有人中最大,长于后背。

外面的宦官已经在押注,赌我们四人之中,谁才是那个妖妃祸水。

被押注最多的是展明月。

原因很简单。

所有见过贵妃的宫人都说,展明月长得极像年少时的贵妃。

贵妃出身世家之首的姜氏,姿容绝世,美艳之中有勃勃英气。

君王宠她,椒房春恩,十年不倒。

但贵妃总会老。

等她老了,和她容貌相似,又身有莲花印记的展明月,岂不就是下一个红颜祸水?

展明月的心情因此格外糟糕。

现在这个情况,谁最可能成为祸水,意味着谁最容易死。

她将怒气发泄在新来的我身上。

瞧她那个狐媚样儿,还宋府嫡女呢。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眼睛滴溜溜的,比那戏台上的戏子都勾人

这份怒气在她发现我手腕上的小狗是陆进安送的时,达到了巅峰。

不可能陆大人怎么可能吃她那套

18

展明月似乎喜欢陆进安。

前往京城的路上,但凡找到机会,她就会努力往陆进安身边凑。

不是掉了帕子,就是装作摔倒。

我站在远处,沉默地摇头。

怎么说呢。

她应该是个好人家的姑娘。

生平头一次勾搭人,搞得这样拙劣。

狐媚子不是这样当的。

展明月一无所获地回来时,我小声道。

她竖起眉毛,想骂我,却又没骂出什么。

最后只道:

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你若勾搭陆大人,他更不会理你。

展明月话音未落,便有个小宦官来传话:

宋姑娘,陆大人请你去他的马车上。

展明月的脸都气白了。

陆进安穿着家常的青墨长袍,坐于窗边,见我来了,也不回头。

只是指了指窗外景色:

前方就要出江陵了,会舍不得吗?

我顿了顿。

不会。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似要一路探到我的心底。

我指的是,他。

蜷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握紧。

陆进安知道什么了?

是萧祁白说了什么吗,还是说,他已经追过来了?

就在我脑海内已经一片混乱时。

陆进安突然笑了。

不过是玩笑话。

他推过来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江陵特产桃花糕,离了这里就再也吃不到了,会舍不得吗?

19萧祁白

桃花糕,是红袖最喜欢的点心。

这是下人将食盒端进书房时,萧祁白脑海内骤然生出的念头。

殿下,怎么又是桃花糕啊?宋宛容瘪着嘴,有点不太高兴,容儿对桃花过敏,每次吃了都会起疹子。

是我忘了。萧祁白吩咐仆妇,撤下去,以后别再做了。

宋宛容又开心起来,她站在桌旁,为萧祁白研墨。

也许是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她巧笑倩兮,穿得也比往日艳丽。

曳红长裙,金蝶步摇。

不知为何侧脸看着……有点像她。

风从窗户吹进来,萧祁白的心骤然乱了。

垂眼看向宣纸,他这才发现,自己写下的是——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那日夕阳下,她最后的唱词。

手微微一抖。

萧祁白道:

裴刃。

在。

叫她来。

宋宛容看着裴刃离开——他连是谁都没有问。

能被殿下以这种语气叫来书房的人,只有那一个。

不快地扁了扁嘴,宋宛容已经在想,今日该用些什么法子,让殿下彻底厌弃红袖。

在此之前,宋宛容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戏子花这么大心思。

……

萧祁白也没想到,他会对一个戏子花这么大心思。

等在书房里的时候,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竟然这么多日没见她了。

那一日,她唱完那出戏,抱着小狗的尸体离开。

夕阳下,身影踉跄可怜。

是他见她的最后一眼。

这几日他不理她,她也再没差小倌儿来找他。

还是那样,性子倔,不肯低头。

日后还是得再花心思调教才是。

萧祁白想着,裴刃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

他脸色苍白,微微喘息:

殿下。

红袖她……不见了。

萧祁白骤然起身。

砚台被带翻,淋漓的墨汁溅了宋宛容一头一身。

萧祁白的身上也全是墨迹,但他似乎浑然未觉,只是颤声道:

你说什么?

裴刃的声音带了哭腔:

姐姐……姐姐不见了。

20

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

两个大箱子封在角落里,打开,里面是戏服、行头、道具。

全都留下了,一样也没带走。

班主哭丧着脸:

殿下,我是真不知道啊。

她那日不是被您叫去王府的吗,您没把她送回来,小的也不敢问呐。

萧祁白闭了闭眼,额角青筋暴起。

她的身契呢?

在这个肯定在

班主来了精神,招呼弟子们: 去,把我那口黄铜箱子抬来

箱子打开,最上面的就是红袖的身契。

班主双手拿起,奉给萧祁白:

殿下,您看。

那身契存了太多年,一股樟脑的气息,萧祁白嫌弃地看了一眼,没有接过来。

但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身契在就行。

他揉揉眉心,声音笃定:

没有这个,她出不了江陵城。

去找,在这城中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到

21

萧祁白不知道,我不需要身契。

每到一个新的城门下,小宦官站在车头,将陆进安的腰牌晃一晃,守城军便立刻扬起笑脸,直接请马车进城。

根本没有人盘查我。

在想什么?

陆进安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

我回过神来,低头研墨。

这些日子,他需要人伺候笔墨时,都找我来。

我努力装出不通文墨的样子,好几次差点露出破绽。

此刻,陆进安盯着我,眼神如潭水,清澈却深不见底。

我索性坦白: 在想怎么样,才能让贵妃不杀我。

陆进安笑了笑。

低头用笔在白宣上绘下一朵墨莲。

莲花本无罪。

……

从陆进安的房间回来时,其余三个女子正准备休息。

谢如淑性情沉稳,不爱多言。

李九娘还是孩童心性,除了什么时候开饭,其他都不太关心。

只有展明月吊起眼睛,恨恨呸我一声。

我不理她,她更加生气:

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勾引陆大人?

她声音很大,谢如淑试图阻止: 明月,慎言。

然而阻止不住。

我要说她既然敢做,我怎么就不敢说?依我看,早点确定了她是红颜祸水,就只送她一个人进宫何苦还要我们几个陪葬

此话一出,谢如淑垂下了眼。

李九娘坐在一边,紧紧攥着她手里的小猎刀。

这是她唯一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

她年纪小,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除了每天问吃什么外,她也怕死。

她只能握紧这把猎刀,尽管这可能没什么用。

月光照进来,我心里突然一动。

蹲下身来,凑近展明月的脸,我低声问:

所以你勾引陆进安,是因为想活命吗?

展明月骤然红了眼睛。

我明白了。

京中,但凡有头有脸的宦官,都在宫外有宅子,有家室。

陆进安又是权宦之首,一度有九千岁之称。

不怪展明月动了这个心思。

漫漫长路里,能求助的,也只有陆进安。

沉默片刻,我深吸一口气:

陆进安不可能保你。

展明月瞪着我,不死心: 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吃过男人的苦。

我在江陵这么多年,也算见过无数达官显贵、王孙公子。

能身居高位的男人,在权力与情爱的选择之间,从来毫不犹豫。

更别说陆进安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

但凡他会犯这种糊涂,就不可能走到今天。

然而这道理跟展明月说不明白。

我退了一步: 就算他愿意保你,又能如何?

九千岁之上,还有万岁爷。自古以来,君夺臣妻,就是一句话的事。

拔下手中的簪子,递给展明月。

我说: 你要是真想求生,就该意识到,现在最要你命的,是你这张脸。

方才我一直在想陆进安说的那句话。

他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其实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了。

莲花本无罪。

罪的是妖妃。

只要能够不被皇帝看中,贵妃就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

月色寂静。

谢如淑已经想明白了。

她的脑子是我们几个里转得最快的,立刻看向展明月:

明月,阿绯说得没有错。

要想活命,我们必须证明自己绝无可能入宫为妃。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证明,如何证明?

凭借一张嘴去赌咒发誓,就能消除贵妃的疑心么?

唯有破釜沉舟。

其他人也就罢了,明月,你是最危险的。没听那些仆妇说吗,你和贵妃年轻时长得有多像。

若是皇帝遇上你,动了一瞬的心思……

那么就是必死之局。

展明月的手捏着簪子,颤抖起来。

锋锐的尖头抵住脸颊,她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当啷一声。

不划我不划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骗我的

她把簪子扔到地上,哭着转身跑了。

……

月色如水。

展明月一直没回来。

旁边不时响起辗转反侧声,谢如淑和李九娘也都没睡着。

死亡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我叹口气,起身想出去找点吃的。

走出院子,却撞见一个身影站在月光下。

是陆进安。

我不知如何应对,行了个礼匆匆想走。

背后,他似笑非笑地出声: 你倒是了解我。

他似乎已经站在这里很久。

房间里我说他的那些话,都被他听到了。

此刻,陆进安走到我身后,低声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救不了你呢?

22

我并不知道,陆进安能否救我。

我只是知道,天下所有的馈赠都自有价格。

直觉告诉我,如果在这里求了陆进安救我,他要的回报,是我给不起的。

多谢陆大人。

只是从江陵离开的那一天,阿绯便告诉自己,从今往后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

推开门时,展明月已经回来了。

她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地盯着我:

你不让我接近陆大人,不就是自己想去勾引吗?

她瞧见了我跟陆进安半夜在院中私会。

我自愧技不如人。这才是真正的红颜祸水,和人家比,我们几个不过是废物点心罢了

李九娘原本靠着谢如淑打瞌睡,闻言垂死病中惊坐起:

点心,发点心了?

没有,你继续睡吧。谢如淑拍拍李九娘的头,看了看我,想说什么,却最终又谨慎地没开口。

就这样,谢如淑和展明月,渐渐都不太同我说话。

只有李九娘懵懂,还是常常来找我,抢我的点心吃。

她有时也会回报我,比如在行车到山里时,突然把一只血淋淋的野兔塞给我。

烤了吃。她认真地说,好吃。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烤兔子。

前面就传来宦官惊慌的声音:

有狼

23

狼咬在了车队的领头马上,车立刻翻了。

陆进安身边的小宦官在喊: 不要慌聚集起来,不要乱跑

没用。

马已经惊了,四下里拽着车乱冲。

丫鬟仆妇们的尖叫声响成一片。

我坐的马车翻倒在路上,我被甩出来,沿着山坡一路往下滚。

等意识再度恢复时,周围已是一片漆黑。

今夜阴云密布,连月光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

我只能伸出手,摸索着往前爬。

突然摸到一个温热的东西,我吓了一跳。

长头发,小脸蛋。

是个小孩。

赶紧摸了摸他的鼻子。

还好,有热气。

可能是哪个随行的小宦官。

醒醒

我叫他。

他没声音,似乎已经昏过去了。

前方浮现出几对绿眼睛,饥饿的狼群在向我们缓缓逼近。

它们有爪子,有尖牙。

我什么也没有,还抱着个小孩。

四下里寂静没有人声,就算喊救命,也已经来不及了。

电光石火间,我突然在袖子里摸到了一样东西。

李九娘给我的、让我用来烤兔子的火石。

湿木头不好点火,你就用这个。她很得意,这可是我爹的宝贝。

老猎户诚不欺我,在火石擦响的瞬间,一束光芒如剑般刺穿了黑夜。

火光熊熊,猛兽退避。

借着火光,我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孩。

竟然是个小姑娘。

就是模样凄惨了些,脸和衣服糊满了泥水,简直是个小泥人。

火光如黑暗中的明灯,剩下三个女孩也很快找了过来。

展明月扶着谢如淑,李九娘拿着她的小猎刀。

谢如淑看见那个小女孩,一愣:

她是?

我筋疲力尽: 捡的,可能是哪个山民家的小孩。

谢如淑摇摇头: 你看她的裙子。

小姑娘的裙子全是泥,只有一点花纹露出来。

我定睛一看,随即也愣住了。

繁复的云纹,绣工精美。

这是宫装。

临安城是齐王封地。谢如淑声音沉沉,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是齐王独女,荣宜郡主。

24

展明月背着小郡主,我和李九娘搀着谢如淑。

跌跌撞撞地爬上去,终于遇到了正在寻找我们的陆进安。

……

一个时辰后,陆进安掀起帐子:

齐王有赏。

这一夜,暴雨突至,群狼出没,齐王和我们一样翻了车。

夫妇两个带人找了女儿一夜,只找到些裙子碎片。王妃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差点想跳崖自尽。

突然得知女儿还活着,二人喜极而泣。

小郡主苏醒后,告诉父母——是个小姊姊救了我。

齐王当即决定,要认这名女子为义妹。

此时此刻,陆进安说完后,我们四个一起沉默了下来。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齐王是皇帝的长子,生来有残疾,也并不算得宠。

但他的义妹,就是皇帝的义女。

只要坐实了这个身份,就绝无可能入宫为妃。

于我们而言,这是一道保命符。

展明月嫉妒地看我一眼,小声咕哝:

她不过是运气好。

李九娘低着头,擦着她心爱的猎刀。

我突然说: 九娘,随陆大人去见齐王殿下吧。

话音落下,李九娘愣住了。

连展明月都扭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她轻声喃喃: 为什么?

我走到李九娘身边,蹲下身,摸摸她的头。

我知道,你每顿都吃很多,是怕马上就要死了,再也吃不到了。

现在好了,你会是皇帝的义女,你可以不用再每顿都把自己吃得那么撑。

李九娘的眼睛红了。

我把火石塞进她的手心。

谢谢你的火石,我和小郡主的命,都是你救的。

25

之后的进京路,李九娘不再与我们同行。

她被齐王夫妇邀上车驾,快马加鞭,入宫面圣。

几日后,消息传来,皇上准齐王认其为义妹,封嘉安县主。

她安全了。

但我们还没有。

李九娘受封的第二日,我们也到了京城。

宫城外,一顶小轿等着,旁边是名女官模样的人。

陆大人辛苦。她行礼,贵妃娘娘说,陆大人送到这里即可,之后由我接各位姑娘入宫。

陆进安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动。

女官似乎料到了,淡淡一笑:

娘娘说,这一路上,陆大人似乎对某位姑娘格外关注。

陆进安面色不变。

我却看到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

贵妃娘娘让我告诉陆大人,今日宫宴,有两个姑娘陪她饮酒就够。陆大人可以自行带回去一个,也算回报大人这一路的辛苦。

阳光洒在朱红的宫墙上,女官退到轿边,安静等待。

陆进安看向我。

阳光下,那双眼睛比寻常人的浅,是琥珀色的。

他问我: 你想活么?

我点头: 想。

抓起谢如淑的手,我将她推到陆进安面前。

我一定活着出宫,在我出来前,劳烦陆大人照顾好她。

谢如淑吃了一惊,想要挣开我的手。

却随即呛咳起来,唇角有血流出。

狼群出没那夜,她后背挨了一爪,伤及肺腑。

但是安安静静,一直忍着,没有告诉任何人。

谢如淑总是这样。

她出身高门,父亲是治水的能臣。

但她的母亲只是个不受宠的侍妾,为了在大宅中生存下来,她从小学会了不麻烦别人。

她不能等了。我说,如果今夜入宫,她一定会死。

陆进安长久地打量着我。

良久,他示意两个小宦官将谢如淑扶上马车。

去请刘太医。

说完这句话,陆进安站在原地。

我一再地拒绝,他亦不是没有脾气的人。

没有回头看我,阳光下,陆进安的语气有些冷:

宋绯,你若是真死了,我会来给你收尸。

26

一顶小轿,我和展明月各坐一边。

一路上四个女子,到最后入宫时,只剩下我们这对天敌。

万春宫中,灯火通明。

偌大的殿内,只有贵妃和伺候的宫人们。

看到我们进来,贵妃起身。

她一身桃花云袍,赤着双足,缓缓从殿上走下。

如一只母虎,华美而又威仪。

贵妃先停在展明月面前。

她低下头,捏起展明月的下颌,细细打量这张和自己肖似的面孔。

展明月垂着眼睛,浑身颤抖。

她一路上骄矜自负,此刻却在贵妃面前吓得瘫软如泥,几乎跪立不住。

贵妃冷冷地笑起来: 空有皮囊。

她松开展明月,一甩袍袖,坐于金殿之上。

带上来。

个侍从抬上来一个铁笼。

掀开蒙布,一只斑斓猛虎在其中发出怒吼。

这饿虎已经多次伤了附近的山民,本宫今日便要为民除害。

贵妃笑道。

怎么样,都是新来的,表现表现?

她拿起一长一短两根木签。

一人选一根。

抽到谁,谁就替我进去,杀了这只饿虎。

27

木筒摇晃,贵妃抽出一支。

是长签,上面用墨迹写着一个绯字。

宋绯,上来吧。

贵妃笑着看向我。

喜欢什么兵器,自己挑一把。

屏风拉开,是一整面的兵器架。

传言贵妃身为将门虎女,素来不爱红装爱武装。

圣上宠她,任由她在宫中收集天下兵器。

此刻的架子上,刀、枪、剑、戟一应俱全。

却并没有哪把能救我。

我所有的身手,不过是在戏班里的一些童子功。

铁笼里的猛虎发出饥饿的吼叫声,有一瞬,一个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大概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

就在这个想法浮现出的瞬间,一只手从背后拉开了我。

娘娘。

展明月扯开我,跪了下去。

她还是在发抖,还是脸色发白。

但她抬起了头:

我替她,行吗?

28展明月

展明月从第一眼看见宋绯起,就讨厌她。

她自己也说不出原因,后来想起,是因为宋绯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继母。

展明月的继母是个戏子。

展明月的爹迷恋她,散尽家财,逼死了展明月的母亲。

母亲一直是展明月人生里的英雄。

那个女人曾参加守城军,在梁城即将被攻破的夜晚,喝了一碗酒,摔在地上,拎着长枪出了城。

那一夜他们杀到天亮,守住了城。

人们在战场中找到展明月的母亲时,这个女人已经浑身是伤。

但她牢牢地抱着一个襁褓,里面是个女婴,不知道是哪个流民的孩子。

战火纷飞,孩子在女人的怀里,睡得很香。

那个孩子就是展明月。

……

展明月一直希望,她能当个如母亲那样的英雄。

但她没有。

在继母的打骂诋毁声中,她变得怯懦,变得犹豫,变得恐惧。

她甚至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模样。

无数个夜晚,她只能抱着母亲留下的那杆枪,一边流泪一边想:

我不配做娘的女儿。

……

但此时此刻,金殿之上。

展明月看着宋绯的背影。

这个长相妖媚的女人,已经救了两个人。

她把自己活命的机会让了出去,一次让给年幼的李九娘,一次让给病重的谢如淑。

娘。

我总不能连这个狐媚子都不如,你说对不对?

更别说,这狐媚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进了这虎笼,一定会死。

可我不一定。

我可是娘的女儿。

……

乾元十六年,夏夜。

在母亲死去的第七年,展明月拎起她留下的那杆长枪,进了虎笼。

29

虎啸声,人声。

这是一场死斗。

展明月要死了。

她坚持了非常久,但还是渐渐被猛虎逼到了死角。

肩膀挨了一爪,现在整条右臂都抬不起来了。

最后一刻,猛虎向展明月扑过去。

她用尽全力,想要用左手举起手里的枪。

必死的这一刻,展明月闭上眼睛喊道。

血溅在她的脸上。

展明月睁开眼睛。

猛虎的脖颈被斜着贯穿。

贵妃拿着一杆乌金虎头枪,美艳的面容森然冷漠。

她拔出枪,血喷满了整个金殿。

展明月呆呆地看向贵妃。

贵妃随手将枪扔在地上,冷淡地看展明月:

你几岁了?

十四……年底十五。

贵妃嗤笑:

她们都说你跟本宫很像。

但本宫十五岁时,可不是这么不中用的东西。

……

太医带走了展明月,装着猛虎尸体的笼子也被侍从们抬离。

殿内只剩下我跟贵妃。

她浑身是血,满不在乎地靠在榻上,玩着手里的翡翠扳指。

宋绯。

她玩味地念着我的名字。

本宫最想见的人,就是你。

你可知道,自从你离开,这江陵城已经翻了天?

心沉沉坠了下去。

贵妃起身,勾起染血的红唇:

豫王萧祁白,他似乎……很在乎你啊。

30萧祁白

府兵已经在江陵城中找了七日。

能找的地方全都找过了。

红袖依然不见踪影。

再找。

萧祁白不相信。

红袖是个贱籍的戏子,想要出城,必须拿到身契。

现在她的身契就牢牢地捏在他的手里。

就像他一直觉得,他牢牢地捏着她的命运,无论生死,她总是他的人。

……

身契。

不知为何,像是福至心灵一般,萧祁白突然垂眼。

他第一次认真地看这张身契。

十多年了,纸张已经发脆发黄,字迹模糊不清。

萧祁白一目十行地扫过。

突然,他觉得哪里不对。

再度垂眸,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最后停在签字画押处。

小小的一个手印,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

阿绯。

萧祁白怔在原地。

随后,浑身颤抖。

阿绯。

她的本名叫阿绯。

她竟然就是阿绯

……

宋宛容端着茶盏进来,只看到萧祁白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她连忙上前: 殿下……

萧祁白突然一把扼住她的脖子。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她的本名叫阿绯

喉头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宋宛容的整张脸都紫涨起来。

我……我怎么会知道……最了解她的……不是殿下吗……

就像胸前被骤然扎了一刀。

萧祁白失去了所有力气。

宋宛容挣开他,害怕地逃了出去。

只留他一个人伏在案上。

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掉在宣纸上,洇开了那句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她告诉过他么?

也许是告诉过的。

但他不在意,听了就忘了。

成为莲花女,她留下的名字也是阿绯。

但凡他能想起来……

在她离开前,那么长的日子,但凡他能有一次想起来。

她是不是就不会走?

备马。

萧祁白冲出府邸。

去京城。

……

快马在山道上狂奔。

耳边只有烈烈风声。

萧祁白无可抑制地想起她。

梨园里初相遇,她在台上,他在台下。

唱得并不好,全场都是倒彩,让她滚下去。

她不走,一个字一个字执着地唱完,眼里含着泪,不肯掉下去。

他不知怎么起了兴致,还想再看到她。

于是推开喝倒彩的人群,跃上高处,将手里那枝海棠花扔给她。

只是一枝花罢了。

她却紧紧抓住,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让他觉得,可笑,又有几分可怜。

……

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那场戏,她唱得那么差。

因为前夜,她刚跟死去的师姐被关在房中一整夜。

哭喊了一整晚,没有人理她。

你师姐……为什么死了?

因为她想离开江陵。她低头,抚摸着海棠花的花瓣,我们戏子签了生死契,不能跑的。

只能一生一世留在江陵。

这句话一直留在他心里。

起初想起来时,是心疼,是怜惜。

到后来,却是安全,是笃定。

她不会走。

无论怎么对她,她都不会离开。

江陵是他的封地,她会一生留在这里,永远陪着他。

哪怕伤了她的心,只要过段时间哄一哄,她总能好起来。

他这样想着时,躁动的心情就会平复下来,变得很安稳。

完全忘了,她还有后半句话。

……除非我死。

……

她难道宁可死也不愿留在江陵吗?

萧祁白不信。

他不信红袖会真的想死。

她是那样有生命力,像是堕入泥潭的花,吃了再多的苦,也想努力向天空生长。

她不会死的。

萧祁白这样想着,心却突突地跳。

到达临安时,他听闻这里狼群出没,最近死了很多人。

其中有几个是年轻的女子。

萧祁白永远忘不掉那一刻的感觉,胸口沉得像是喘不过来气。

他跟着仵作去停尸房,那里臭气熏天,是他矜贵的一生中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萧祁白在那里停留了很多天。

他一具一具地辨认那些尸体,胸口一直有个声音。

不要是她。

只要不是她,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

……

上苍大概是听到了他的祈求。

红袖没有死在这里。

他的心放了下来。

再往京城还有数百里路,但他不怕了。

他知道,她一定还活着,就在京城的某处,或许已经被贵妃囚禁了起来。

这一路的死亡阴影,大概会让她夙夜难安。

她会因此后悔么?

后悔离开他的身边,失去他的庇护,出于赌气的目的,将自己陷入一个更危险的局面。

大约是会的,但是没关系,他会出现在她面前,救她于水火。

她会哭着扑进自己怀里,与他重归于好。

想到这里,萧祁白的心口已经热了起来。

31阿绯

白子落下,屠尽黑子的一条大龙。

我说: 娘娘输了。

贵妃向后靠去,慵懒道:

你的棋艺进益倒是快。

这是我入京城的第三个月了。

贵妃没有杀我。

我在跟她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意识到一个所有人都不曾意识到的真相——

贵妃,根本就不相信那个妖女的预言。

她的长姐已经死去近二十年,迄今仍然背负着妖后的罪名。

那是贵妃此生最大的伤痕,所以在莲花女即妖妃的预言出现后,她开始将所有带有莲花胎记的女子都笼入宫中。

她请了国师的大弟子,占卜我们的命运。

新任的国师深夜登上观星台,发现有四颗小星,自北方而来。

每颗星星,对应一个女子。

其一,桃花马上请长缨,引将鲜血代胭脂。

是女将命格。

在展明月于殿中持枪进虎笼时,贵妃已然明了了她对应哪一颗星星。

其二,得无念,得无名。

是神女命格。

谢如淑在陆府中养伤七日后,贵妃提出,让她陪自己去钦天监祭拜。

谢如淑进殿中时,香雾无风自动,龟壳渗出露水,算筹嗡鸣认主。

国师当场认其为关门弟子。

她的身份,显然也已分明。

其三,一心无累,四季良辰。所过之处,逢凶化吉。

福女命格。

其四,父子相争,君臣失和,千古大罪,以身相背。

祸水命格。

只剩下我与远在齐王封地的李九娘。

一福一祸。

一个是能为所有人带来好运的福星。

另一个,或许就是前任国师那句战火纷飞日,宫莲盛开时中的妖妃祸水。

如果说,原本贵妃尚不能确认我和李九娘到底谁福谁祸。

那么当萧祁白星夜赶路,无诏而从封地返京时。

答案已经分明了。

而更糟糕的是,自我入京,接二连三的坏事不断发生。

先是皇帝在上朝时突然昏迷,随后便一病不起。

接着是西北边境处,羌戎王一统十六部,听闻我朝皇帝病危,便立刻乘势攻来。

如今接连丢了两州,如果剑门关失守,羌戎的铁骑便会直接穿越平原,来到皇城下。

朝中早已人心惶惶。

都将矛头,对准预言中的莲花女。

臣子们纷纷进言:

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此刻,外面又是一波接一波的求见声。

贵妃烦躁地推翻了棋盘。

羌戎都快打到京城了,满朝文武不讨论如何出兵,如何御敌,只想着杀一个女人来平息祸患。

和我长姐当初所遭遇的,竟然没有一点分别。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

是有区别的。

当初,朝臣们要杀的,是姜皇后一人。

而今,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他们要杀的是所有人。

也许只有一个办法。

我在棋盘旁跪下,俯身长拜。

宋绯,自请入宫。

32

半个月后,萧祁白终于赶到。

他闯入宫中时,我一身华服,站在池边观鱼。

身后有许多宫女太监嘈杂的声音:

豫王殿下,这是贵妃娘娘的寝宫,你怎可……

没有人拦得住萧祁白。

他腰上挂着免死的玉牌,手执兵刃,一路冲到我面前。

手腕被人猛地拽住,他叫我: 红袖……

见我不回头,他意识到什么,涩然道:

阿绯。

我终于回过头去,看着他。

萧祁白瘦了。

一路从江陵骑马赶来,途中遇暴雨、狼群,甚至羌戎的暗探刺杀。

难免憔悴。

他怔怔地望着我,眸中有愧疚,有欣喜,亦有惊艳。

湖水倒映出我的身影,一袭宫装,满身珠翠。

的确比在江陵时更加美艳。

萧祁白回过神来。

他抓住我的手腕: 阿绯,我这就带你回去。

海棠花我已经叫人重新种上,再买一只小黑狗,我们回江陵,还像之前那样。

他讲起来时,神情是掩饰不住的心向往之。

那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么?

可于我而言,并不是。

我用力地,抽出了我的手。

他怔住,眉目间闪过一丝愧疚。

是因为宛容么?

他低声道:

阿绯,我有我的不得已。

当初你我身份悬殊,我总要娶正妻。

宛容又对我有救命之恩,她一个名门嫡女,画舫那日险些失身丧命。

阿绯,我不能……

他没有说完。

因为后面却突然传来声音:

宋氏接旨——

我越过萧祁白的肩,看向他的身后。

是陆进安。

我没有想到,会是他亲自来为我颁这道旨意。

推开萧祁白,我敛裙跪下。

陆进安沉沉看我一眼,打开圣旨:

宋氏自入宫起,庄静温恭,性行贤良。着即册封为宜妃。钦此。

他收起圣旨,看向我。

贵妃娘娘让我问你最后一次,你是否接旨?

目光闪过大殿中的对话。

我问贵妃: 如果确认了祸水是我,展明月、谢如淑和李九娘,是否就不必再被赶尽杀绝?

……

此时此刻,萧祁白一把抓住我。

把这道圣旨拿回去

萧祁白将我拉到他身后,冷冷直视陆进安。

父皇已经昏迷不醒多日,谁不知道这圣旨是贵妃自作主张的?她想干什么?不就是想坐实阿绯的祸水罪名,送她去死吗?

阿绯,不要怕,我会护着你……

越过萧祁白的肩膀,我看向陆进安。

陆进安也低头看着我。

昨夜,他来看过我。

在无人的夜色中,他的朱砂痣鲜红得如一滴泪。

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带你走。

……

在萧祁白和陆进安的注视中。

我平静地跪下。

宋绯接旨。

陆进安看着我,悲凉的神色一闪而逝。

而萧祁白,他红了眼睛。

阿绯

豫王自重。我后退半步,躲开他的手,我如今,是你的庶母。

……

随着陆进安离开前,我回过头,看着站在原地失魂落魄的萧祁白。

对了。

我低声说。

曾经你认为我嫉妒宋宛容,妄想嫁入王府,所以才骗你。

那么时至今日,我总没了骗你的理由。

抬眸看向萧祁白失去血色的脸,我轻声道:

画舫之上,救你的人是我。

33

我没有想到,成为宜妃后,宫里来的第一个客人,会是宋宛容。

在无数宫人的注视下,她不得不向我跪拜行礼。

起身时,眼中却尽是憎恶之色。

待到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时,她便也懒得伪装了。

你知道吗?宋府有很多小姐,我不是最出众的,但殿下偏偏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对我很好很好……我从记事起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他。

说这话时,宋宛容的脸上是无尽神往的少女神色。

但随即,那双眼睛盯着我,流露出无尽的怨毒。

可我陪他去听过一场戏才知道,他之所以在所有姐妹中一眼看到我……是因为我像你。

多么可笑,我一个名门的嫡女,因为像一个最低贱最肮脏的戏子,得到了他的青眼。宋宛容笑起来,宜妃娘娘,你说,可笑不可笑?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可我还是那么爱他,不忍看他走到万劫不复的那一步。

宜妃,殿下对你如此情深,我若是你,会立刻自尽,以免拖累他。

见我无动于衷,宋宛容激动起来。

你知不知道,他如今在京城中与官员结党,甚至开始屯私兵……

皇上病重,他想要即位,与我何干?

我平静地打断宋宛容。

宋宛容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赤红。

宜妃,我以为人哪怕出身再低,也该有良心。

殿下为何想要即位,不就是因为你这个祸水他被你所迷,只想把你从皇上的宫中抢回来你若是进京就死了,他怎会走到这一步

你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若不是殿下的宠爱,早就死了。我若是你,现在就会自尽在宫中……决不让他为难。

宋宛容盯着我,眸光灼灼。

我笑出来。

华服的长裙迤逦在地,我行至宋宛容面前,以护甲挑起她梨花带雨的脸庞。

宛容姑娘。我淡淡道,你平日里最爱将尊卑二字挂在口中,为何意识不到,此时此刻,是我尊你卑呢?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不管出身如何,如今我是正二品妃,而你一无诰命,二无册封,让你入宫见我,已是我破例允许的结果。

我拿起放在一边的长尺。

你出言大不敬,已然违背宫规。我身在妃位,少不得对你进行训诫。

你敢打我……你一个贱……

宋宛容的声音淹没在尺子打下去的清脆声中。

我拿着尺子,淡淡道:

豫王结党营私,你素来以他的未婚妻自居,却不敢对他本人相劝阻止,只知来宫中要挟我。

我扬起手,尺子打在宋宛容的脸上。

这是不贤。

……

同为女子,你昔日里因为自己身上的莲花胎记惴惴不安,认为自己可怜无辜。如今却对替你入京的我,一口一个祸水,将罪名强加于我,口口声声逼我自裁。

尺子再度一响。

这是不善。

……

宋宛容倒在地上,口鼻出血,面部青肿。

我坐于榻上,支着下巴,平静地注视着她。

宋宛容,你为了萧祁白,入宫找我的时候,可曾想过——

你背上的莲花胎记还在。

宋宛容的脸色一片雪白。

她安全得太久了,甚至已经忘了,最初的莲花女,分明是她不是我。

如果我想,随时可以禀明贵妃,把你推出去送死。

宋宛容的身体开始颤抖,她浑然瘫软,几乎跪立不住。

当然,我不会这样做。

不是因为想要饶过宋宛容。

而是为了谢如淑、展明月和李九娘。

谢如淑如今在钦天监得国师教导,多次祈雨成功,已被京中百姓奉为神女。

展明月被贵妃送入羽林卫,苦练多月。据说进步明显,昔日里面对猛虎无力还手的少女,已经能持着长枪在秋狝猎场里七进七出。

至于李九娘……她写了信来,说齐王封地的野味好吃,她吃得长高了一大截。随信附带一大包肉干,是她亲手晒的。

我们曾经素不相识,然而因着一朵莲花,命运与共,风雨同路。

如今竟已有了几分姐妹的意思。

为着她们三个,莲花女不能死。

如今是我在风口浪尖上,朝臣们的心思全在我身上,注意不到其余人。

但如果我死了,战乱仍然没有被平息。

这祸水之名迟早还会轮到其他人。

所以,我也不会杀宋宛容。

我们之间,账一笔笔算清。

我说。

替你入宫,是我自愿。生死有命,皆由我自己承担。

但是,其余债,你总要偿还。

桃花树下,埋着陪了我七年的小狗。

它总是听到我喊它的名字就跑过来,舔我的手。

我将一把剪刀丢在宋宛容的脚边。

我不用你赔我一只狗。

黑豆就是黑豆,别的狗再好,也不是它。

我要你,把你的耳朵赔给我。

34

那一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皇帝专宠贵妃十年,已经许久不曾纳新人入宫。

如今却让宋氏女入宫便身居高位,封为宜妃。

传言宜妃狠辣悍妒。

与她同样出身于宋府的准豫王妃宋宛容入宫探望她,不知起了什么争执,竟被她剪掉了一双耳朵,出宫后便一病不起。

人人都以为豫王定会为这位未过门的妻子撑腰。

然而豫王却当即与她取消了婚约,连探望都不曾探望一眼。

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

有人说,豫王爱慕这位新入宫的宜妃,之所以千里迢迢从封地赶回,不是为了争储君之位,而是为了她。

也有人说,自己曾去江陵游历,觉得宜妃的眉眼,看上去与当年江陵红透半边天的一位戏子十分相似。

当叶子由青转黄时,皇帝的病愈发严重。

他曾有旨,说皇子们在封地,无诏不得返。

但有了豫王做第一个违背的,其余皇子也早已蠢蠢欲动。

赵王已经率兵来到京城。

庆王、魏王也各自于封地起程,不日便会到达京城。

其中魏王出发最晚,但呼声最高。

他出身高贵,又素有贤名,朝中半数的武将曾在魏王外祖父李老将军的手下历练。

但很快,一个染血的情报被送到京城。

魏王于路上遇见羌戎暗探的刺杀,全军覆没。

支持魏王的将军,也接二连三地出现意外,不是突然暴毙,便是莫名失踪。

而同时,在剑门关并未传来失守消息的情况下,羌戎的骑兵,却出现在了京城前。

当第一门火炮打在京城的城墙上时,所有人都意识到——

京城中,有羌戎的奸细。

35

宫灯都熄灭了。

我坐在院中,看着无尽的夜色。

在这黑暗中,人心惶惶,无数人不曾入眠。

调查羌戎奸细的行动已经进行了三日。

其间,皇上短暂地醒来过,似乎是回光返照。

醒后的皇帝,第一时间将贵妃叫去寝宫。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要见这个自己盛宠多年的女人,告知她自己心目中的储君人选。

然而,皇帝却用最后的力气,拔剑刺向贵妃的胸口:

贱妇

病久的皇帝失了力气,剑未刺中贵妃便掉落在地。

他人也重新倒在龙床上。

豫王和赵王作为唯二已经抵达京城的皇子,来到父亲的榻前。

皇帝已经口不能言,他指着贵妃,反复而含混道:

是她……是她……

人们起初不解其意。

直到豫王萧祁白骤然惊动。

父皇是说……奸细是她?

从未有人怀疑过贵妃。

毕竟贵妃出身世家之首,祖辈与父辈都是抗击羌戎的名将。

她本人在宫中受宠多年,享尽荣华,怎么会有与外敌勾结的动机?

人们不相信会是她。

直到有个年纪很大的老臣犹豫地提出:

会不会是因为……姜皇后?

人们沉默,随即震动。

那个女人已经被遗忘了太多年。

她曾与镇北王有婚约,但在春日宴上被还是太子的皇帝一见钟情。

太子在太后的殿前跪了一夜,终于如愿以偿,娶她为妻。

却不知于镇北王而言,夺妻之恨的种子已然种下。

后来,皇上登基,江山未稳。

镇北王趁机谋反。

京城兵力不够,皇上下令让藩王们出兵援驾。

然而归来的每一封信上都写着同一句话:

清君侧,除妖后。

据说那一日,凤仪宫被禁军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这些昔日里保护圣驾的军士们,每一个都在喊:

杀了她杀了她

那一年,贵妃十二岁。

她被奶娘捂着眼睛抱住。

因此没有看到她的长姐被送上刑车,五马分尸。

……

后来,镇北王被藩王们的联军击退。

皇帝仍旧做他的皇帝。

他想念他的发妻,无论是画像,还是诗作,都有她的影子。

所有在当年参与过逼杀皇后的世家大族,在之后一个个被清算。

杀头,夺爵,流放。

人们感叹,这是帝王对皇后的一片深情。

但这时,过了这么多年,人们才悚然意识到——

清算这些世家的,很可能不是皇帝。

而是贵妃。

……

传言中,贵妃与皇后在姜家做小姐时,是不和的。

毕竟皇后是正室嫡女,贵妃则是庶出。

就连家中的仆人都说,大小姐姜云容,事事都比二小姐姜玉凝优秀,二小姐一定对长姐很是嫉妒。

此时此刻,直到皇帝在病床前持剑要杀贵妃。

人们才意识到,背后的真相或许远不是那么简单。

贵妃或许嫉妒过她的姐姐。

但爱是远比嫉妒更长久的情感。

在姐姐背负着妖后之名死无葬身之地的第三年,贵妃入宫。

她用十年时间,报复了一个个曾经叫嚣着要杀死姐姐的人。

最后一个报复的对象。

是皇帝。

……

贵妃被关进了冷宫。

之所以留着她一条命,是因为现在皇帝没有醒来,姜家也不曾倒台。

没有人敢治贵妃的罪。

但人人都知道,她离死不远了。

新皇登基的时候,一定会跟她清算这笔弑父的账。

36

你要见贵妃?

是。我深深拜下去,求陆大人想办法,让我见贵妃一面。

陆进安深深看着我。

他说过许多次,只要我肯求他,他就会救我。

可我始终不曾开这个口。

如今终于求他,却是为了贵妃。

如今人人都避她不及……你为何要见她?

陆进安轻轻皱眉: 是因为,她没有杀你吗?

朝臣们都上书要求赐死莲花女的时候,是贵妃为我压住了雪花一样的奏折。

我随着陆进安走过御花园的小道。

不。我看着眼前绵延不断的夜色,是因为我相信她不是羌戎奸细。

陆进安沉默: 可太医院已经坐实了她给皇上下毒。

这是两件事。我摇头,我信她会杀皇帝,但我不信她会叛国。

陆进安微微一叹: 姜家的确满门忠烈……但这并不意味着贵妃也忠烈。

陆大人也认为贵妃是奸细么?我感到有些不对劲,我以为,以你的聪明,不该被流言所惑。

见陆进安不说话,我深吸一口气:

不谈感情,只谈利益的情况下,贵妃也没理由这么做。

她的目的只在复仇,不在权势——否则她不会入宫十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

这种情况下,她要的只是杀掉仇人,这凭借她自己就已经足够做到,为何还要借助羌戎的力量?

我之所以想见贵妃,就是想问明白这一切,否则如果所有人都将勾结外敌的大罪加在她身上,真正的奸细反而能够继续潜伏。

陆进安沉默片刻。

眼前就是关押贵妃的冷宫。

他突然说: 我可以让你进去见贵妃,但在此之前,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37

陆进安问我,是否还记得裴刃。

眼前闪过那个少年的面容。

我垂了垂眼: 记得。

他没有跟萧祁白来京城。

陆进安顿了顿:

他死了。

我怔住。

裴刃曾经在萧祁白面前,为宋宛容做证。

他说救萧祁白的人的确是宋宛容,否则让他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裴刃不信鬼神。

其实我也不信。

但偏偏此刻,他的死讯让我联想起曾经的誓言,无端打了个寒战。

他难道……是死于雷劈吗?

陆进安奇怪地看我一眼。

你怎会这么想?

他不知道裴刃当初发誓的事。

就在我不知如何解释时,陆进安再度开口,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他是我杀的。

38陆进安

陆进安小时候,总听阿妈讲一个故事。

阿妈说,天上有个神女,会爱这世间的众人。

神女很美,神女很善良,神女的身上,会有好闻的香气。

陆进安在这个故事里沉沉睡去,梦中都是神女的模样。

后来,陆进安真的见到了神女。

那时候,他已经没有阿妈了。

四面方都在打仗,他和家人失散,一个人流落在雪夜的街头。

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块饼,结果被其他的乞丐抢走。

他们抢走了饼,还不断地踢他,打他。

就在陆进安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神女出现了。

她和阿妈的描述一模一样,很美,很善良,身上有好闻的香气。

她赶走了那些乞丐。

然后把身上的所有钱都给了他。

我是偷跑出来的,等下班主发现我不见了会打死我。这样,你去城东鹿子巷的寒窑里等我,我到时候带着吃的去看你。

神女匆匆忙忙地叮嘱完就跑走了。

她走后,一个躲着的小乞丐,从旁边溜出来。

她好漂亮。

小乞丐看着神女的背影感叹。

他方才和其他人一起殴打陆进安,神女赶走了他们,只有他没有走,偷偷躲在了巷子的深处。

小乞丐拿起木棍,打在陆进安的头上。

然后拿着神女留下的钱,去了寒窑。

39

你发现过吗?

陆进安转头看向我。

你救的那个小乞丐,和之后再遇到的,不是同一个。

我默然。

乞丐们大多披头散发。

又是匆匆一面,我的确记不清他的模样。

原来我第一次救下的人,是陆进安,不是裴刃。

陆进安拿出一支小小的簪子,是我刚入戏班时用来挽头发的。

这根簪子,当时没有被裴刃抢走。

我后来没能去找你,我遇到了贵人,入了皇宫。

阿绯,之所以现在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说能救你,不是心血来潮。

裴刃会背叛你,萧祁白会辜负你,但是我……他轻轻抚手中的簪子,我永远不会。

如果我骗你,你可以用这支簪子杀了我。

月色如流银。

无数细碎的片段在我脑海中涌现。

他在马车中掀起帘子,红色官服,红色泪痣,让我恍然间以为遇到了救世主。

他在来京的路上叫我为他研墨,落于宣纸,是个绯字。

他在我入宫难眠的夜晚来陪我,月光下,一支竹笛幽幽吹响,恰如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伸出手,接过那支簪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陆进安,流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情。

他将簪子郑重其事地放于我的手心。

如果我骗你,你可以用这支簪子杀了我。

我拿起簪子,电光石火之间,狠狠刺向陆进安

40

簪子没入陆进安的胸口,扬起血花。

然而,只是半寸。

陆进安的身手反应根本不属于一个宦官,仅仅是瞬息的工夫,他便钳住我的手腕,将我甩开。

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他捂住胸口,抬起双眸,像是受了伤的狐狸。

为什么?

你不是很清楚吗?我费力地爬起来,陆进安,你是……

羌戎人啊。

他不该告诉我那段往事的。

在他想要向我证明,他对我的情意来源于何处时。

我脑子里想的却全是——

我为何会将他与裴刃弄混?

裴刃是汉人,但据说祖母有羌戎血统。

因此他鼻梁格外高挺,眉目格外深邃。

这也是陆进安的特征。

如果仅是如此,或许不足以断定什么。

但偏偏陆进安一次次地提出:

我可以带你走。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

一个宦官,身不由己,就算再能玩弄权术,又能带我去哪里?

唯一的答案是——

去西域,去草原。

去他真正的故乡。

41

黑夜掩住了我的身形。

我用手撑住自己的身体,掏出袖中的剪刀,刺向陆进安。

他身手比我好,但到底我先发制人,他受了伤。

剪刀于陆进安眉心前的半寸停下。

他抓牢我的手:

阿绯,你就这么想……杀我吗?

月光从云层中滑出。

我看到那双狐狸眼中,缓缓渗出一滴泪。

他捏紧我的手腕,骨头要被捏碎的痛楚让我几近晕厥。

来人,羌戎奸细是东厂掌印陆进安……

我脱不了身,唯有大喊。

他一掌打在我的颈侧,我颓然倒地。

陆进安起身,拍手。

几个穿着宦官服饰的小宦官来到他身边。

主子。

带她走。陆进安垂眼看我。

主子三思,这毕竟是南朝宫妃,如果直接在宫里失踪,只怕他们立刻就能查到主子的头上……

带她回去。陆进安冷淡道,火炮都已经到了我们手里,攻下京城只是时间问题。

我为兄长一统南北的帝业,做了十二年的奴才。如今只是想带个女人回去,有谁敢说什么?

那些羌戎细作不敢再多言。

就在他们要将我抬起时,远处亮起了火光。

什么人

42

昏沉。

我只能感受到暗夜中,火把由远及近。

羽箭在空中飞过,直奔陆进安的面门。

主子

先退。

我听到陆进安离开时的声音:

阿绯,好好活下去。

城门被攻破时,我自会来找你。

……

阿绯,阿绯

有人在摇晃我。

忍着疼痛起身,我看到了萧祁白的脸。

四面方都是火光,他的面孔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

我捂着脖子,远处的喊杀声不断地传来。

父皇宾天了。

萧祁白低声道。

赵王带着驻扎在城外的兵力进宫,今晚我与他必有一争。

护住大殿保护王妃

萧祁白站起身,他的铁甲上,全都是累累血迹。

我呛咳起来,嘴里有血腥味涌上来。

萧祁白

我喊他的名字。

他原本已经要冲出去,听到我喊他,又回眸看我。

我爬上去,抓住他的袍角。

殿下。我曾以为,这辈子我不会再祈求萧祁白,然而此刻,我不得不求。

殿下,羌戎都攻到城外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内乱了。

我不明白。

为何火炮已经打在城墙上,或许明日就要亡国了。

城中的两个皇子,却在用仅有的兵力内斗。

萧祁白让手下都守在门口,待殿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他蹲下身,轻轻抚摸我的脸。

火光将他的神情照得很温柔。

阿绯。他说,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

等我除掉赵王,就什么都好了。

其他皇子还在路上,等他们到了,就来不及了。

阿绯,你知道么?你离开我之后,我经常做梦,梦到你还在我身边。

我们就在那片海棠花前,黑豆围着我们汪汪叫,你拿着一块桃花糕慢慢地吃。

我想带你回江陵,但我做不到。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是我亲手让你成了莲花女。

但以后不会了,我会是皇帝。阿绯,我保证,以后我再不会让你离开我。

他伸手,很缱绻地,摸过我的脸。

你是祸水,也没关系。

为了你,我愿意做昏君。

……

我跟萧祁白,的确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光。

所以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此时此刻,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懂了。

一颗心像是被扔进了冬日里的湖水,结满了冰,一点点坠下去。

萧祁白。

我艰难地开了口,嗓子像是被冻住了。

陆进安的确是羌戎人。

但这京城里,最大的奸细是你,对吗?

43

寂静。

只有远处的喊杀声,和火焰噼啪作响。

他低下头,温柔地在我额上落下一吻。

阿绯,我说过了。

为了你,我愿意做昏君。

……

羌戎是没有火炮的。

那两个用来攻城的炮台,显而易见,是从我们这里被运出去的。

陆进安做不到这一点。

他的确已经成为了皇上的心腹,但东厂宦官和守城的武将之间,是两个水火不容的势力集团。

陆进安做不到把守城的火炮调给羌戎。

武将们会对谁最不设防呢?

答案是皇子。

魏王死后,曾经支持他的武将,很多被萧祁白收买。

贵妃没有勾结羌戎的理由。

但萧祁白有。

他第一个返京,优势最大。

但赵王兵力更多,庆王出身更高,其余皇子也未必没有争一争的希望。

所以他勾结了羌戎。

羌戎是草原上的民族,他们就算能攻破南朝的疆土,也无法立刻统治。

一个需要军力。一个需要傀儡皇帝。

所以萧祁白才说——

我愿意做昏君。

44

我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宫。

四面里都是喊杀声,我跑上城墙,看向下方。

守城军还在作战,但和羌戎相比,已经完全没有士气了。

毕竟他们虽然在前线,依然能够感受到,城里只怕已经乱作一团。

他们不知道在守卫什么。

更不要说,原本该用来守城的火炮,此刻在敌军的阵营里。

战火轰在城墙上,屹立百年的坚固高墙,眼看着就要坍塌。

不是没有援军,但就算援军能赶到,也来不及了。

京城或许今夜就会被攻陷。

城中能带兵的将军,要么是萧祁白的人,要么已经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还有谁能在今夜,守住这道城门?

45姜玉凝

贵妃走出了冷宫的门。

没有人看守她了,四面都是喊杀声。

两面旗子,一面是豫,一面是赵。

贵妃看着看着就笑起来,她哈哈大笑,直到流出眼泪。

长姐,你看到了吗?

那个昏君死了。

他的两个儿子为了皇位打起来了。

活该。

他明明能救你的啊……但他太怯懦。

我也太怯懦。

我明明可以拎起我的长枪,冲进人群救你的。

那些叫嚣着要杀死你的禁军其实都是纸壳,只要我拿起那杆祖父留下的乌金虎头枪,就能把他们通通撕碎。

还记得你是怎么夸奖我的吗?

你说: 我们玉凝,是小老虎一样的姑娘啊。

可那一天我在做什么呢?

我闭着眼睛,躲在奶娘的怀里发抖。

在恐惧,在害怕,在怯懦。

等我不害怕了。你已经死了。

你死后的那些年里,每一天,我都在练枪。

我梦见我冲入包围圈,把你救出来。

你帮我擦掉额头上的汗,说:

我们玉凝,真是小老虎一样的姑娘。

……

然后梦就醒了,我想起来,你已经死了。

皇帝躺在我的身边,呼吸绵长均匀。

他睡得很好。

把你推出去送死的这些年里,他睡得那样好。

长姐,长姐。

我已经杀了所有人。

可我怎样才能真正地救你?

……

贵妃走出宫门。

城里已经完全乱了。

她向前走着,喊杀声似乎与她无关,一步步向前,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巷子散发出霉臭味,这里是贫民们居住的地方。

贵妃没有来过这里。

此刻,她有些好奇地看着前方。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正在教她三四岁的小妹妹。

如果有人进了家门,你就躲在米筐里。

不要出声,我会保护你的,知道吗?

小女孩拿着一把用来杀鸡的刀,神情很认真。

其实她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羌兵进城后,烧杀抢掠是注定的。

十一二岁的姑娘,已经足够被气血上头的士兵们,当成集体狂欢的战利品。

三四岁的小女孩从米筐里冒出头来。

阿姐。她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住姐姐,我不要躲着我也可以保护你啊

一道闷雷突然从天空滚过。

闪电照亮了这对小姐妹的视线。

小妹伸出手: 阿姐,那里有个好漂亮好漂亮的仙女。

小女孩回头看去。

那个位置已经没有人了。

46阿绯

闷雷滚过天空。

我站在城墙上。

羌戎和守城军都在短暂地休整。

城墙的大门紧闭,只有火炮一轮一轮地轰在墙面上。

突然。

吊桥被放了下去。

一匹乌黑的骏马冲了出去。

马上的身影似乎是我熟悉的,但我不知道她是谁。

直到我看到了那杆乌金虎头枪。

那枪曾贯穿猛虎的脖颈,美艳的女人冷冷笑道:

本宫十五岁时,可不是这么没用的东西。

贵妃姜玉凝。

万千箭羽朝她射去,每一支都燃着火。

就在火光要将一切化为灰烬时,暴雨突然从天而降。

羌戎的士兵在抱怨,他们脸色苍白,怨恨着为何会有这样一场大雨。

明明不该有的,一个时辰前,天空连一朵乌云都没有。

他们不明白。

但是我明白。

回身,我望向观星台。

那里有个身影,她背对着我,墨发在空中飞舞。

我看不见她的脸。

只有后颈处那朵莲花,如观音洒下玉露,开得如神如佛。

得无念,得无名。

神女命格,谢如淑。

她对着天空长拜下去,暴雨如注般降落。

那些燃着火的羽箭被雨水浇透,坠落下去。

剩下的也大多偏离了轨道,被长枪扫落。

保护贵妃

我听到有人在喊。

是个羽林卫的头目,她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护在贵妃侧翼。

羽箭在背,长枪在手,张弓搭箭时,手腕上的莲花灿灿生辉。

桃花马上请长缨,引将鲜血代胭脂。

女将命格,展明月。

……

远处,一面写着齐字的大旗随风飘扬,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人马。

临安城的援军到了。

带兵的人腰间佩着猎刀,眉心一朵莲花仿若第三只眼。她的身边,跟着年仅十岁便已披甲上阵的小郡主。

一心无累,四季良辰。所过之处,逢凶化吉。

福女命格,李九娘。

……

在很久很久的将来。

史书将那夜称为乾元事变。

将那些最后出城的女孩,称为莲花军。

……

原来这才是那个预言的真正含义。

战火纷飞日,宫莲盛开时。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误读了它。

在江山即将崩摧的那一天,莲花绽放,不是祸国,而是救国。

……

我看到贵妃冲到了炮台前。

她的身上已经插满了羽箭。

羌戎的弓箭一次次拉满,但他们甚至已经不敢再瞄准她。

是个像猛虎一样神勇的女人啊。

那些箭插在她身上,每一个伤口都在流血,已经染成红色的战马在最后一刻倒下,将她甩了出去。

姜玉凝爬了起来。

她扯起一面燃着残火的战旗,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登上了炮台。

我看到贵妃了。

她扬起头,看着天空中升起的星星。

长姐。贵妃轻声说。

我并不知道,最后一刻,她想对她的姐姐说些什么。

下一瞬,轰然一响,爆炸声起。

贵妃姜玉凝,消失在了巨大的黑色烟尘中。

……

姜家满门忠烈。

不一定为君王效忠。

但一定为百姓捐骨。

47

染血的月亮高悬于天。

我看到了很多人。

我看到展明月在战场中拼杀,她拎了两杆枪,一杆是她娘留给她的,另一杆是贵妃的。

乌金虎头,熠熠生辉。

我看到谢如淑喷出一口血,倒在观星台上,暴雨如瀑,运河水势大涨,将正在渡河的羌兵冲得七零落,截断了他们的进程和退路。

我看到李九娘挥舞着一把砍刀,临安城的野味的确好吃,她吃得又高又壮,曾经小小的她看上去一个能打三个羌兵。

我看着自己。

我能做什么?

宋绯,你能做什么?

千古大罪的祸水命格,你除了能招惹一个个男人,还能做什么?

突然,我明白了。

转身冲下城墙,我骑上一匹马,直奔内宫。

千古大罪,不是惑君。

是弑君。

风掠过我的发梢,朱红的墙出现在我的面前。

好寂静。

方才还火光四起的宫中,已经一片寂静。

这意味着皇位之争,决出胜负了。

四下里都是尸体,我踏着尸山血海,一步一步走进金銮殿中。

萧祁白撑着头,坐在龙椅上。

听到声音,他疲惫地睁开眼。

在看到我的瞬间,眼神被喜悦浸染。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阿绯——

后面的话全都没有出口。

因为他看到,我拉开弓弦,箭尖对准了他。

阿绯……

我闭上眼睛。

似乎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萧祁白站在我身后,把住我的手,教我怎么张弓搭箭。

我被他揽在怀中,心跳加快,充满悸动。

他恍若未觉,只是笑着教我对准靶心:

喏,以后谁要是欺负了你,你就——松手,嗖

松手。

羽箭飞出,正中萧祁白的胸口。

他从龙椅上跌下,倒在地上,仍然不敢置信地抬头看我。

阿绯。

他向我爬过来。

受了那样多的伤,除了胸口,手臂和腿也都在流血。

然而他还是缓慢地、不甘心地,向我爬过来。

在离我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裙摆。

却终究差一点,还差一点。

只要我肯往前走近一步,他就能够抓住我。

可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殿下。

我蹲下来,看着萧祁白的眼睛。

你说,你要带我回江陵。

两个人,一只狗,一个院子的海棠花。

可是江陵已经被羌戎占领了,你还能带我……回哪里呢?

这一瞬,萧祁白眼中所有的光终于熄灭。

他颓然倒在地上,断了气息。

血从他的胸口涌出。

一个染红的油纸包摔了出来。

我捡起来,打开。

里面是满满一包桃花糕。

已经碎了。

血把我和他的衣服,都染得很红。

恍惚还是十五岁那年的除夕,他拉着我的手站在院子里,红色的鞭炮纸屑落在我们身上。

看咱俩这一身红,像不像要拜天地?

我将那包桃花糕放在他的身边。

一滴泪掉出来。

当然,也只是一滴泪罢了。

叛贼已死,尔等当全力杀敌——

48史书

乾元二十年,夜。

皇四子萧祁白勾结羌戎,里应外合,直取京城。

萧祁白私通外敌,暗送情报,先于入京路上扑杀魏王,又于内宫兵变杀死赵王,几乎将整个江山葬送。

当晚,贵妃身死殉国,莲花军苦守城门。

先帝后宫的宜妃返回宫中,刺杀叛王萧祁白。

萧祁白的尸首被推上城楼,宜妃高喊奸细已死。

一时间,原本受内斗影响的守城军被稳定了军心,士气大增。

羌戎失去内应,被打乱阵脚。

渡河水涨,截断粮草运送,恋战对羌戎不利。

羌戎王决定撤兵。

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羌戎六皇子狄安。

他曾在京城蛰伏十二年,以陆进安的身份做到权宦之首。

离开前,陆进安派人四处打探,宜妃去了哪里。

无人知晓。

这个被预言判定为千古祸水的女人,就这样,消失在了乱军之中。

……

后来,齐王、庆王先后赶到京城。

世家争斗,如此种种,姑且不提。

最终,长子齐王登基,由于身体病弱,两年后,便将皇位禅让于皇太女。

也就是昔日的荣宜郡主。

女帝即位后,封谢如淑为国师,展明月为镇北将军,李九娘为太子太傅。

李九娘素爱打猎,四人常于秋狝猎场中,品尝她的烤兔子。

女帝问李九娘: 当日从狼口之中救朕的人,不是你吧?

李九娘奉上兔腿: 陛下英明。

女帝叹气: 也不知她如今在何处。

46

不必问我去了何处。

我想吃荔枝时,便会去岭南。

想坐乌篷船了,便会去江南。

当然,我最想去的地方,是羌戎被击退后的江陵。

这一次,不再是为情所困的小戏子。

我只是我。

梨园乐响,粉墨登场,悲欢离合,都在戏中。

今日唱一出什么故事?

就说那乾元年间,国师于莲池前预言……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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