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惜时要趁早莫等白发悔今朝

乞丐们羡我曾为他抢饭、治伤、救命，情定月仙，谁敢拆散?

可宝马香车穿街过。

我看到的，却只有帘缝后那双冷漠的烟灰色眼睛。

这是我第九次来找他了。

却被他的小厮一鞭子抽倒在地。

伤痛入骨髓时，我却望着街上寻找公主的皇家告示，冷笑涟涟:

温鹤轩，你最好，永不后悔

1

一年前，我自绝身崖崖底将温鹤轩背回来时。

他可不似今天这般高高在上。

一身华贵衣衫满是泥污。

样貌精致但更显苍白羸弱。

整个人神思惊恐，言语混乱。

直到他在破庙里第一次睁开眼。

整个庙里的老乞丐都被他吓得脸色青白。

大昭国向来将有怪异瞳色之人视为妖邪。

只这一双烟灰色的眼瞳。

我已经能将温鹤轩何以会出现在绝身崖崖底的原因猜了个大概。

数日水米未进，奄奄一息、意识渐散的我听到了马车停驻的声音。

金线镶边的皂靴停在眼前，耳边响起熟悉的金石玉质般的声音:

扶她去医馆吧。

我哭了，似有暖流流过心底。

那一刻我多想抓着那些老乞丐对他们说:

你们猜错了，温鹤轩没有背弃我他依旧放不下我

可不久后，药香盈满鼻端，我却听见老郎中颤抖的声音:

世子爷，这姑娘容貌受了大损，我这儿有上好药材，能治，只是药金贵些。

还有另一种方法，简单处理，也能好，只是容貌就此就毁了。不知您想……

第二种。温鹤轩的声音无波无澜，清冷动听，

容貌太好，只会让她生出些不必要的念想。

我还是输了。

眼泪流过伤口引发一阵阵抽搐般的剧痛。

也是，不毁了我的容貌和念想。

他怎么能安心去与云安郡主联姻呢?

2

其实我来上京的次数不少了。

这中间，老乞丐们劝我，不要找了，温鹤轩认祖归宗后迟迟不在约定好的日子来接你，就是反悔了。

我不信。

他们猜，温鹤轩好不容易重得侯府认可，甩脱异朣歧视，现在更不想与曾经流浪乞讨的日子沾半分瓜葛，

我还是不信。

他们跑来告诉我，今日去乞讨，听闻温鹤轩在贵人宴上一诗惊四座，引云安郡主青睐，风流韵事传满上京。

我更加不信。

可此时此刻，老郎中走进来，递上我随身背着的破布包袱。

我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大夫，温世子还有来过吗?

郎中怔了怔，叹口气:

姑娘，少想些吧，对你伤口有益。

我颓然，双手不自觉松开垂在身侧，看来我与温鹤轩，真的是到头了啊。

泪水打湿包袱紧扎的扣子。

我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今年十六岁生辰那日。

温鹤轩为我雕的桃木发簪。

再往下，一张又一张，是我百般哀求破庙外赤脚郎中。

才求他为受伤的温鹤轩开出的一张又一张药方。

旁边还有半钱银子，是我为温鹤轩攒的药费。

再往下，数层油纸严丝合缝包裹着的。

是温鹤轩曾为我写下的聘书: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如今一字一句，仿若锥心利器。

3

我想，只要温鹤轩肯再来看我一次。

我就一定会原谅他。

因为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那天我经过绝身崖底，失误踩中捕兽夹。

温鹤轩落在我不远处，一路满身是血的爬过来。

几乎掰烂自己的双手，才将我的脚从夹中救出。

破庙里混进一个酒鬼乞丐，鬼鬼祟祟往我破衣下摸。

温鹤轩举起庙中破碗，猩红着眼睛几乎将那酒鬼砸个半死。

夜半大雨惊雷，我缩在破庙角落瑟瑟发抖。

温鹤轩搂我在怀中，一遍遍轻抚我脊背:

我在，晴雪，我在。

我擦干眼泪，重整包袱，从里面拿出我最美的碧色衣裙。

离开医馆，重往侯府。

华丽的琉璃宝盖马车上这次走下来的是一身紫衣华服的高雅郡主。

温鹤轩等在车前搀扶，眉眼温柔，微含笑意。

我立在马车前，大雪中，温鹤轩看到我，搀扶郡主的双手僵硬停驻于空中。

我哭了，当着温鹤轩的面泪流满面。

世子，您可认识这位姑娘?

并不。

郡主挑挑眉，目光逡巡于我与温鹤轩之间:

来人，此女惊了我的马，掌嘴

脸上还没愈合的伤口一个巴掌下去悉数开裂，

泪水混杂着血水流满我跪地的青砖，

痛，痛，还是痛

脑中是温鹤轩昔日承诺:

温鹤轩，你会惹我生气吗?会让我哭吗?

永远不会。晴雪，可若我是不小心犯错惹你生气的话，你会原谅我吗?

嗯……我想想，到时候，我就给你，十次机会吧。

温鹤轩，这是我第十次，来找你了。

4

我在破庙中醒来，已经是七日之后了。

赤脚郎中见我睁开眼，冷冷扔下药碗:

你那张脸若是还想要，剩下的就自己敷。

我输了。

咽哑的声音在破庙中响起，泪水砸进药碗:

你们赢了。

老乞丐的声音远远响起:

丫头，没谁赢，我们这样的人，得认命。

命吗?不知在温鹤轩的眼中，我算个什么不堪配他的命。

我拿出包袱中最后半钱银子放在身侧，乞丐们各个眼晴放光:

想要吗?帮我做件事吧。

赤脚郎中一脸怒意抓住我手腕:

你又想做什么?

我冷冷一笑，望着破庙外大雪中那一株我和温鹤轩曾跪地许愿的梅树，婉然一笑:

我不过想让温鹤轩见识见识，我罗依雪，该是个什么命。

上京中关于侯府世子的流言一时四起。

永定侯府温世子遇难跌落绝身崖。

被一有情有义的乞儿背至医馆寻药，救下性命。

侯府感念乞儿恩德，现如今正四下寻找报答。

没人知道这些流言是从哪儿来得，却都开始纷纷称赞侯府深明大义，仁德宽厚。

年底，又恰逢永定侯府老夫人寿宴。

侯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之际。

我脸伤已愈，背着小包袱，扣响了侯府大门。

5

温鹤轩嘴角的笑意在跃过层层宾客落在我身上时霎时凝住。

达官，显贵，高门，贵女，还有此时正落座于老夫人身侧的云安郡主。

我嘴角含笑，一字一句:

温世子，寻了你许久，难道，你不记得义妹了吗?

我一言惊四座，众人议论纷纷，将我与之前的上京流言联系在一起。

我从包袱中取出油纸层层包裹的聘书，珍而重之地捧着:

世子若不记得，我这可还有您当年留下的字据为证。

聘书两字让高座之上的侯爷和夫人霎时白了脸色，

云安郡主就在一旁，两人匆匆藏起聘书，眉眼含笑:

原来救鹤轩的就是姑娘，我们可寻你许久了啊。

寿诞突然成了报恩认亲宴，我被侯府家仆带到内院洗漱更衣，准备一会儿认亲，

烛光摇曳，蓦然闯进来的温鹤轩带进屋内一袭寒气:

晴雪，你又在闹什么?

我正忙着往发上簪钗，闻音眉眼未抬:

温世子，晴雪不比你们贵人清闲，也没空玩闹。

温鹤轩抓住我双肩逼我转身看向他:

罗依雪为什么连你也不懂我，你明明知道，我因这双眼睛，自小虽是嫡子却在府内受尽屈辱，如今我嫡兄受伤致残，我爹娘才总算想起还有我这样一个儿子，我……

所以，温鹤轩，你与云安郡主，是因为你真的心悦于她了?还是单纯只是因为她是高门郡主?

黯淡的烛光让温鹤轩烟灰色的眸子染上怔忡的痴意，那里竟似有泪光:

晴雪，在破庙时，我待你从来真心。可晴雪，我是侯府嫡子，我不甘啊。

两个字，如鸣钟擎震。

我哑然失笑，整理宽大精美的衣袖起身向他行礼:

温鹤轩，那在此，我祝你终娶贵女，前程似锦，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他怔怔，目光落在我脸上，痛苦、挣扎、遗憾落满双眸，半晌，他沉沉叹一口气:

晴雪，莫恨我。你我终将，云泥有别。

我冷笑，转身，打开房门，走进风雪之中。

6

不过是个外面要饭的，还真把自己当侯府小姐了?要什么马车?没车

小桃被羞臊的脸色红涨的走回来。

我淡然望着小丫头泪圈红了的眼睛微微一笑:

不妨事，尚书府不远，我们走过去。

我进永定侯府认了亲，可侯府上上下下没谁真把我当个人。

我被安排进离下人房最近的一间窄小破旧院落，分发的衣服用品不过是府上一等丫鬟们用剩的。

就连被指派来服侍我的丫鬟小桃，也是府里有些心智不全的傻丫头。

小姐是太冷了吗?怎么哭了?小桃不好，小桃去给小姐找手炉。

小桃慌张张跑开了，只留我一人立在花园湖边，隔着整个湖面看温鹤轩正在对面为云安郡主采红梅。

梅枝大约是云安郡主想要的，她脸上带着娇俏活泼的笑，伸手指指这个枝头，又指指那个枝尾。

温鹤轩满眼含笑，温柔为她摘下一枝又一枝，抱满怀中，肩头留红。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梅动春心，好熟悉的画面，好陌生的人。

看来没了我，他真的要一身轻松，鹏程万里了。

这位小姐是哪家府上的，怎么从没见过?

身后的声音使我一怔，回了头，刚刚还在宴席上的那群高门公子贵女竟也赏玩到了这里。

有人掩帕轻笑:

小将军没听说过吗?这位就是……

罗姑娘，没想到，你还真的有胆子来?

湖对面的金童玉女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了我们身后。

云安郡主云淡风轻地笑着，看着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暖意。

我挑唇: 难得郡主高看，自然相陪。

温鹤轩站在云安郡主身后，烟灰色的眼眸游离四顾，只是不落在我的身上。

这赏梅宴是云安郡主办的，琴棋书画的技艺也是她起哄要比的。

云安郡主将整个上京的高门贵女、豪门公子请来，就是要让我这刚刚踏进永定侯府的乞丐义女丢尽脸面。

可让她无论如何也不敢信的是，比琴，我一曲《平沙落雁》震惊四座。

比棋，我淡然不语，大杀四方。

比书，我一笔挥就，引名家称赞。

连刚刚那位被叫小将军的高门公子也是一脸赞叹，送我一束亲手摘下的梅枝。

至于比画么，呵，云安郡主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将她的墨悉数泼到我的画上，然后将自己的狼豪画笔掷到冰湖之上。

趾高气昂的对我说:

罗依雪，你去捡回来

大雪方停，湖面上的冰薄脆如纸。

那些贵女们看着冰面窃窃私语，掩唇嗤笑，就算琴棋书画都胜了又如何，在她们眼中，我仍旧不过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乞儿。

我自然不肯动，云安郡主呼来她的婢子要要将我推入冰湖，刚刚听说原委的公子中有人站出来:

郡主，您身高位重，何必为难一民女?

原来是适才送我梅枝的那位小将军，一言四静，众人目光闪避不及，竟是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人肯为我出头。

我冷冷环目四顾，却见温鹤轩犹豫半晌一脸复杂地向我走来。

他的声音不大，简直像在作贼:

晴雪，要不你去吧，你现在是永定侯府的义女。不可在人前丢脸。

我冷笑:

呵。温鹤轩，你何时成了畜牲。

他一怔，望着我红了眼圈，却沉默不语。

7

温鹤轩偷偷找了马车送我回永定侯府。

我知道，他是怕我留在那儿继续给他丢人。

我才回到屋子，他已携着冷风将我一把抵在门上:

罗依雪，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小将军?难不成想改攀别的高枝吗?

我看着面前脸色铁青的温鹤轩露出冷冷笑意:

怎么?哥哥只许自己抱郡主大腿，不许妹妹也试试勾引将军公子?

不许叫我『哥哥』

他像怒极了，一把扯下我手中握紧的梅枝，狠狠掷在地上:

不许，我不许你那样叫我

我脸上却笑意更深:

哥哥又想说，我不配吗?

他却双目猩红痴然看着我:

我们才分别多久?晴雪，你就能对其他男子讨笑卖乖?难道，我还不够好?

我怔了。

呵，这就是男人，所谓的风流君子?他可以厌你，弃你，转身拥其他女人入怀。

可当我真的平静接受他的离去，他又不甘心

或许，在他的想法里，我就应该像之前那样每日痛苦流涕、苦苦哀求于他?让他在不断厌烦与驱赶中饱尝风流得意?

我唇角溢出冷笑:

哥哥错了哥哥千好万好，可怎么办呢?我罗依雪，偏偏不吃回头草

不知是不是我冷然的目光使温鹤轩抽回神思，他怔愣片刻，烟灰色的眼眸隐有泪光:

晴雪，走吧上京不是你该来之地。云安已经对你起了戒心，她迟早还会出手，我不可能永远护着你。

我差点笑出声来:

妹妹是失忆了吗?哥哥何时护过我?

高大身影僵怔在原地，他抬头，满眼悲怆:

晴雪，你这是何必事已至此，你该明白，不管你如何折腾，我永远都不可能再爱上你了

他语气凄然，一副肝肠寸断、情深不寿的模样。

窗外风雪肆虐，我收起脸上全部笑意，声冷如冰:

温鹤轩，你以为，我还稀罕?

8